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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凌西岚》第3章 坦诚

当身边的人都离开歆莹的时候,时间仿佛也没有再站在她这边。

噩梦后的第七天,冬春百转交集,一瓢春雨急来,一散桃花满院,半壕春水注平了院里的池子,景色倒是越发美满起来。

只不过,院头的白纸灯笼和此般美景有些格格不入。

院里,歆莹身穿白衣,头戴孝冠,将炉中的香换了重燃,再在地炉里加了把纸钱。而一旁的三生,也就是唐爷爷的儿子,此时正帮着将歆莹收拾好的物品装入箱内。

这些天里,衙门的人又来了又来,在店里和院里各翻找了些值钱的东西取走,美其名曰“取证”,至于取去结果怎么样,便无人知晓了,也从没有人再来告诉歆莹。

而她自己,在唐明的店内住了几日,等腰间伤口不再影响活动后,用积攒的工钱请对街的木匠打了三个排位,赶在头七这日,供在了阮爹的厢房中,又买了些葬时的纸钱等,今天好好给阮爹和两位哥哥送送行。

而也有可能是有三生在的原因,那夜遇袭过后,也再没有碰到那恶人了。

“莹姐,在不在莹姐?”坡下传来声音。

歆莹遥遥地应了一声,回头一看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花丛中窜了出来。

“华仲,怎么样?”

华仲小小的脸上眉毛都快挤在了一起:“还能怎么样,街头上发生这么大的案子,又是在京城里,现在他能不能走掉已经不是他杀没杀人的问题了,只要没抓住真的凶手,他就是凶手。”

华仲是食肆隔壁布帛作坊的孩子,自小和阮家兄妹玩得开。只因为他有个在衙门当差的舅舅,年纪不大便被拉过去混口饭吃,如今刚好成了歆莹打探消息的工具人。

“三生叔。”华仲见三生也在,打了声招呼。三生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那……”歆莹在院子中的桌上倒了碗水,示意华仲坐下,“有没有问出来他是什么人?”

华仲依旧摇了摇头。

“每日十几个人轮流问讯都没能撬开他的嘴,要不是看在他仪表堂堂有些气质,怕是哪个名门望家的后生,不然早就严刑逼供了。”华仲嘬了口水,翘起了小腿。

歆莹叹了口气,这娃什么都好,就是在衙门呆久了,年纪比自己小,这举止却十分老气横秋。

“还是拒不认罪?”

“那当然,不过……”

“不过什么?”

华仲一脸满意,接着说:“莹姐你有所不知,这个案子上面看的重,听衙门里的人说,最迟七日,无论如何,都要定下他的罪。”

歆莹皱眉,看来正如自己所想,此番并不意外。这京城里出了这桩事,不难想象上面会给多少压力,只不过问题在于衙门里,但凡错杀都要结案的话,那个男人会白死不说,真正的凶手就永远逍遥法外了。

“哦对了,姐,那人还让我跟你说,你丢失一物,在阮叔厢房的床底。”华仲对她说。

歆莹之前让华仲特意跟那男人说过,如果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可以托华仲来给她带个话。

她有些疑惑,自己平时压根没有进过阮爹的厢房,又何来在房里丢了东西?

带着疑惑,她来到阮爹的厢房内,趴在床边用手向里捞着什么,不一会,手中抓住了某物,拿出一看,正是她那天在屋内慌忙中扶住花瓶,不慎掉落的那只狗尾草。

歆莹心中一道霹雳,那男人是如何知道自己在阮爹厢房内丢的此物呢?难不成是他亲眼所见?

如果是他亲眼看见,那他当时必定也在此屋,如此说来的话,坡下店内的事情是不是就必定与他无关了?

想起那人在牢中的样子,再想想那晚遇刺时的刺客,确是给人感觉判若两人,当然也不排除此人精通假演。

“姐?”华仲见歆莹站在门口沉思,忙摆出一副笑脸迎了上去。

歆莹一抬头看见华仲谄媚的模样,便从口袋掏出几个文钱,还未等华仲抢过手,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迅速收回了手。

“这样,你再答应我一件事。”歆莹盯着华仲的眼睛。

“啊?什么事?”华仲缩了缩脖子。

歆莹双眼微眯,开口道:“你帮我再进去一趟,我要见他。”

她必须还需要再见那人一面,这么些天来,她还有一些问题想要对证。

华仲一听,立马垮了脸:“姐啊……姐,我帮你打探消息已经很不容易啦,衙门里不比外面,一不小心,那可是要杀头的……”

歆莹默不作声,从口袋中又掏出了三两文钱攒进手里。

“一句话,办,还是不办。”

“……”

歆莹又从口袋中加了一些。

“办,给办!给办!姐你跟我客气什么……”

……

翌日清晨,狱中。

“舅,人我带来了。”华仲悄声说,在他面前站着一个狱吏,正上下打量着歆莹。

“要不是看在我侄子的份上,我是不会让你进来的,喏,这把钥匙,快去快回。”那人拧着眉头从腰间别了一把钥匙递了过来。

华仲连忙从那人手中接过钥匙,塞进了歆莹的手中,一边点头哈腰:“莹姐这也算你的运气好,今天刚好轮到我舅,来,快谢谢我舅。”

“谢谢舅。”歆莹微微欠身道谢,自己和华仲平辈,喊舅也无伤大雅,顺便还能套套近乎。

“嗯。”那人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切记不可耽搁太久,出了事我定不负责,快去!”

歆莹听罢,便朝里走去,边走边暗自观察,好在两人并未跟来,也算是收钱办事额外给了她一些空间。

就是可怜了她那从小积攒的工钱,这不几天,光是买葬品和买通人,就已经花了小半。

再次踏进这混黑囹圄的时候,她的心情也随着阴湿和血气,变得沉重起来,她晃晃脑袋保持清醒,不管如何,有些事情她必须和这人确认清楚才好。

“爷这是什么福气,惹得姑娘频频来牢里看望。”

歆莹解开锁链刚进门,里面就传来一句凉薄又低柔的声音。她闻声望去,男子和前日所见基本无异,正斜靠在墙上坐着。只是现下窗外天微微亮,通过扁窗打进来三两束银线,刚好扑在此人的脸上。

细细看去,这才发现他五官是很清晰雅致,长发未束,沿着宽实的肩背瀑下,懒散闲致。如果不是此刻他身在狱中,必定让人想得此人是哪家风流公子斜倚在床榻上,尤其是一双丹凤狭眼微微挑起,此时正玩味地打量着她。

歆莹嘴角抽了抽,不知道为什么,这人虽然性子不好,但是却和那种手起刀落杀人果断的人怎么都联系不起来。

而让她同样惊讶的是,她两次前来,这人里外倒是一直淡定从容的很,在这阴郁的牢狱里待上这么多天,还能保持如此心神,也算的上是心很大了。再加上这不凡的气质,也怪不得这些狱吏们不敢给他硬上私刑。

歆莹回过神来,越是如此,越是坚定了她需要询问清楚的决心。

她深吸一口气,盘腿坐下在此人身前,尽量显得自己诚然一些。

“你都知道了?”歆莹试探性的询问。

那人反问:“姑娘的伤可好些了?”

歆莹翻了白眼,她就知道又会是这样,每每询问此人,都会被反问一筹,真是要气死个人。偏偏一句关怀之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结合他语气眼神里轻挑的颜色,却一点也让人感受不到暖意。

既如此。

“时间有限,我长话短说,此事事发于此京城内,非同小可,现在此案已被着重审理,听说七日内必定断案,不由多想,你身为犯人必定是杀头之惩。”

那人侧耳听着,终于是沉默下来,神色稍显严肃。

歆莹定了定,抬头看向那人面色,可惜并未发现什么,只能继续说道:“事发当时我……深陷昏迷,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醒来就已是恶果,店里的大家都……现下里不管你是不是真凶,我都需要了解事情来由经过,而你如果不是真凶,想要活命也一定要找出真凶才可以逃脱。”

歆莹微微前倾:“这么看来,我要真相,而真相能帮你活命,你我目的同属,你……听清楚了吗?”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这人果真不是个善茬!

按照人之常情,一旦听说自己大限将近,一定会抓住任何可行之事作救命稻草。她已经言尽于此,她很怕这人还是分不清是非轻重,视之儿戏,那么歆莹无论如何也救不了他,同时调查此事也再无从下手。

一时间,歆莹有些不知所措。

男子见状,转头望向窗外,神色渐正,眸中似望穿天际。

“我叫歆莹,店里……是我的父亲和两位哥哥。”歆莹想了想,嗫嚅道。

男子的神色不动,目光很久才从窗外回来,他想了想,轻声说:“书意。”

歆莹有些喜色,目前看来,这人总算是打算和她沟通的样子了。

书意轻咳一声:“……那天我心情不愉,砸了桌碗后便没有了用饭的兴致,眼见饭厅侧面还有一个门,就随意走了进去,进去之后才发现是后厨。当时后厨里并没有人,我就一路从后厨的后门兜转去了坡上,也没注意就进入了一间厢房里。”

歆莹脸色不变,心中震然,和她自己猜想的不错,她进阮爹厢房的时候,书意果然在周围。

“后来……看见你进了屋,为了避免被误会,我就躲在了床底。你走后,我也就跟着离开了,眼看你去了坡下,我抹除掉屋内的痕迹之后,我也打算跟着下去。可还没等到后厨呢,忽然便被涌来的一众衙役打晕,连厅堂都没见着,醒来就已经在这里了。”

“……没了?”

歆莹等了好一会,不见书意继续说话,只好催问。

他微微点头:“没了,仅此,字字属实。”

他的面庞轮廓被光线照的细亮,一双深瞳洁净明了,敛尽澈然。

“那枝草?”

“哦,那是你在屋内掉地上的,我见你扶起花瓶慌乱中掉落了此物,我离开之前怕节外生枝,便一并给藏在了床下。”他沉思了会,又强调说,“我承认擅闯民宅是有些不妥,但是我一没偷而没抢,当时思绪恍惚无意间就走了进去,再想出来时你已经紧随其后了,我没办法才躲在床底。”

“嗯……”歆莹点点头,其实该心虚的反而是她自己,在没有得到阮爹的允许下擅自进入了他的厢房。

“那他们为什么就认定你是凶手?”

很快,歆莹就想到了一个疑点,如果书意所说属实,就算当时整个食肆除了她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就只剩书意他一个盛年男子,那也不应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认定他是凶手,也有可能是凶手逃脱了也说不定。

书意看向歆莹的眼神一些意外,他轻叹了口气:“这也是我这几天一直所想的,也许,这也正合你说的,无论如何,总有一个人得为之负责。”

书意话说出口,眼底有不经意的疲惫出现。

不知道为什么,一个词忽得一下浮现在歆莹脑海里。

“你是说,有人‘陷害’你?”

书意笑笑,不置可否。

歆莹忽然又想到了那晚在店中偷袭她的人,他一定与此案有关,而如果书意只是替罪羊,那人是凶手的可能性很大!

只可惜她询问书意有关于此人的信息后,书意却表示并不知晓。也难怪,除了身手了得和杀伐果断外,那人信息一概不知,也怪不得书意不知。

“当日食肆内所有窗户都在被我长兄整修并不能开启,而坡上三面环崖,后厨往坡上走便是死路一条,唯一可能就是凶手从正门处逃了去,或者……”

书意接过话:“或者压根就藏在食肆内并未离开。”

一股冷意瞬间袭来,歆莹浑身一个哆嗦,此来那晚在后厨偶遇凶手,便说得通了!

“这样,你帮我递个东西。”书意忽地说道。

“递给谁?”歆莹一看,书意手中攒着一个草结。

“交于城西驿长,拜托他转交给大理寺卿,方正。”

歆莹听罢默默记下。

“哦对了。”书意轻声提起。

“什么?”

“你的《度春风》真是不堪入耳。”

“……”

……

出了牢门,这是歆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能力太过于渺小。

临走前,她还恶狠狠地对书意说道,她从未全然相信他的说辞,那根草也有可能是他后来进屋搜罗到的,而歆莹在屋内的所作所为他为什么知道,也有可能是屋内有他的耳目,他从没有彻底逃脱掉嫌疑的可能。

书意点点头,他自然是知晓的,歆莹的软硬皆施他也全然接下,表示理解,而且这也是他第一次,全程自称“我”而不是“爷”。

而歆莹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在短暂的交谈过两次之后,如果她的直觉没有错的话,歆莹也宁愿相信这个男人不是真正残忍杀害十余人的凶手。

尘埃终究是没落定,像是一把巨石悬在头顶,不仅没有落地,甚至还节外生了枝。而这块巨石什么时候会砸下,她没有底。

也许会劫后重生,也许,会粉身碎骨。

而此刻,距离所言断案之日还剩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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