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公叫王二花王三花的火爆新书旧事是由网络作者溜洞的洞所编写的现代言情小说。简介:寒意渐重,围一炉红红的火,烤一箩土豆,长长短短的故事便在土豆的香味中弥散开来。(1)这个故事跟我母亲有关,具体来说和她的兄、姐、妹相关。我母亲唯一的哥哥一一我的舅舅,是我父亲的同学,一个忠厚勤劳的男人…
《旧事》第1章 我的母亲王二花家的陈芝麻
寒意渐重,围一炉红红的火,烤一箩土豆,长长短短的故事便在土豆的香味中弥散开来。
(1)
这个故事跟我母亲有关,具体来说和她的兄、姐、妹相关。
我母亲唯一的哥哥一一我的舅舅,是我父亲的同学,一个忠厚勤劳的男人,平常耕田种地;农闲时就上山采挖草药,逢赶集时去集镇上摆草药摊。大概瞎猫碰死耗,多半情况下也还能对症入药,因而生意也还不错,十里八乡的人都他称叫“王草药”。
我的大姨妈,一米六五左右的匀称身材、肤白貌美、十分勤劳。但这都是听我母亲描述的,因为母亲极善夸张手法,所以我窃以为大姨妈不可能如此颀长秀美。原因之一是我的母亲、舅舅及满姨妈都很矮,母亲仅一米四五的身高,舅舅作为男丁,身高也不足一米六,他们有共同的显性基因:嘴大颧宽。原因之二是农村妇女长期劳作日晒雨淋,即便先天肤白,晒也要晒黑去。那么大姨在一众黝黑矮壮的农村男女中一枝独秀、鹤立鸡群的可能性实在不大。
但是关于大姨妈十分勤劳这一点,我是完全认可的,尽管我出生时大姨妈早就去世多年,但这似乎不影响我对她的认定。母亲和大姨妈悬殊七岁,母亲十岁那一年,我们的大姨妈就出嫁了。大姨妈白天忙田里土头的农活,挑抬、犁牛打耙,无所不能;晚上就收拾家务、做针线活。娘婆二家十几口人的鞋、衣服,都由大姨一针一钱缝制。大姨妈手脚轻巧,据说一个晚上可以做一双鞋。由于长期过度勤劳以致积劳成疾,在婚后第五年,大姨妈抛下两个年幼的儿子撒手人寰。为此,我外婆眼睛哭起了眼翳,看东西模糊不清;她的婆婆拉着两个年幼的孙子整日以泪洗面,两个家庭因为失去顶梁柱,一下六神无主。
每次母亲回忆起大姨,总会黯然一番,一阵感叹:“要是你大姨妈在,你们都要有福气多喽,那些衣服样式,她看一眼就会裁剪。”
大姨妈的早逝的确让人抱憾,然逝者长眠矣,活者还得继续苟且偷生。
听母亲说,我们的舅舅小时候不听老人言,偷啃了猪蹄,以致老大不小了姻缘始终不动,一直收不了亲。民坊间流传,说小孩子是不能啃猪蹄的,如果偷偷啃了,猪蹄叉会叉住媒婆的嘴,无法为说媒对象美言,就会导致说媒不成功。为解除这个魔咒,能为舅舅讨媳妇,外婆想尽各种办法:隔三岔五请道士做法事、每逢赶场就去找大仙算八字、四处央求各方媒婆,要求低到只有两个:女的,能喘气的,最后总算给大龄的舅舅娶了妻。
我们的舅妈名声不太好,高不成,最后只能低就了。嫁过来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俨然把自己当了“太太”,连吃饭都要婆婆端进她房间,她才吃。
“吃可以端进去,那拉呢?总得出门吧?”感觉母亲叙说时又使用了夸张手法,我好奇地问。
“不知道她怎么解决的,反正我就看她不轻易出门。只要听到她房里有人在叽哩咕噜地说话,就是她娘家来人了。也不出来,就在房间头摆蛆蛆话,吃饭时,你外婆做少了或稍慢点,就摔盆达碗,说我们瞧不起人,就冲天冲地,你舅舅只得马上去买肉,那年头,肉不好买,要肉票,一家人的肉票就留起给她……”母亲的回答絮絮叨叨。
每次母亲一说起这些事,我便十分同情起舅舅来。舅妈长得略有姿色,但牙尖舌怪、相当尖酸刻薄。当生下第一个孩子是儿子后,听母亲说,她更是把自己当成了皇太后,打骂婆婆指使小姑。我母亲也不是省油的灯,时不时和她斗智斗勇。彼此占不了上风,于是舅妈的气便加倍撒到外婆、满姨妈、舅舅身上。姑嫂二人愈战愈烈,愈战愈战,直至我母亲出嫁。
母亲出嫁后,失去敌人,战局总算缓和下来。可能是舅妈心情尚好,舅舅总算不用夹紧尾巴做人,于是我的两个表姐两个表哥陆续出生了,张张嘴巴都要吃要喝,舅妈不得不参与劳作。
舅妈挺会劳逸结合。劳作间闲,她最大的乐趣是逗弄她的几个孩子,一会让老大去揪揪他们爸爸的耳朵,凑近他爸爸耳朵高喊一声“王阳明”,然后哈哈大笑着跑回来,向他妈妈讨赏;一会让老二去敲敲她男人的头,大喊一声:“王阳明,你没得卵出息!”孩子笑着跑回来时没看脚下,一下摔倒了,我们的舅妈就开始扯开嗓门骂:“王阳明,你没得点卵出息,造孽哦!连累婆娘娃儿哦!你要是有点卵出息,我们会过这种日子!走!老大老二!”边骂边扯起娃娃回家去了。
正在带着小孙孙的外婆看见媳妇腆着脸回来,急忙起身去弄吃的。舅妈边吃边骂:“我命苦!嫁给王阳明这窝囊货,拿给你一家老小当牛使,当马用……”我外婆大气都不敢出。女人吃饱喝足,把几个孩子扔给老人,气鼓鼓地午休去了。在农村,能午休,这是多少人羡慕的福分啊。
(2)
母亲说起这些,总是义愤填膺,然而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米汤,即便再好战,母亲也不能重返战场了。于是,外婆实在憋屈得受不了啦,就抽空偷偷溜来我们家,趁父亲外出干活时和母亲倾诉,忍不住哭一场,哭完又得立马赶回去做晚饭。
“每次你外婆来,我的心都像猫抓一样。走的时候,都要让她带点东西回去,一升米啊,一斗黄豆呀,两丈阴单布啊,都没让她空手回去,即便这样,你舅妈还扯三扯四地骂你外婆,说她得哪样都往我这点搬,家都遭搬空了……”
“咦,你对外婆这么好,郎个不见你也这么对我奶奶呢?”我打断母亲的陈述,忍不住发问。
母亲一愣,似乎没想到我这么问,二姐也附和:“是呀,咋不见你对奶奶像对你妈一样呢?”
“你两个鬼姑娘!我对你奶奶哪儿不好?我对她还要郎个好!”母亲突然暴跳如雷,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见势不对,姐妹俩立刻撒腿就跑。
奶奶集聚了女人所有的优点,一生克俭勤劳,与人为善,十四岁嫁来蔡家,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九十六岁寿终正寝,一辈子从未与人红过脸,对两个儿媳更是克尽己能,该忍就忍该帮就帮,两个儿子家十多个孙子几乎都是奶奶相帮着带出来的。在我们心中,奶奶二字的重量远远重于我们的母亲。
母亲也会使些脸色对待奶奶,婆媳之间难免会产生一些小摩擦,母亲也会教唆我们不喊奶奶,而我们不听她的。母亲认为奶奶小恩小惠收买了我们,心头有些不服气,想着法子和奶奶斗气。
然而,父亲却不是王阳明——那个我们喊作舅舅的懦弱男人。每次母亲试图在父亲面前诽议奶奶,都被父亲一顿吼,吼了几次母亲也就收敛了。
倒是奶奶,她认为父亲不该为这点事吼婆娘,她说:“婆媳是两道坎,一道迈不过一道,她想说啥就说,我又不少二两肉,弄得个鸡飞狗跳,人家看到不好。”
“草木一春,大树盘根,娶个泼妇坏三代种,毁九根”,父亲总这样训导母亲,“不信,你们家要毁在你大嫂手里,王阳明不会有好下场!枉自改了这个名字!”
(3)
父亲一语成谶,舅舅后来算是死在舅妈手里。这是后话,还是把这个故事的主角一一我的满姨妈请上场吧,没有她也就没这个故事。然而她的故事又谈不上是大事或是有意义的事,似乎没有半点儿价值,就像王大妈的裹脚布,又长又臭,但是,冬季没它,还真不行。
提到自己的妹妹,母亲总会深深叹一口气,接着再幽幽开口:“你满姨妈,就是那个命了,怨不得别人。”母亲起身添一铲煤进火炉,坐下,打算接着说,但还没等她开口,我们兄弟姐妹中的一个就会立即打断她:“妈呀,你肯定是要摆饿饭那年头,满姨妈七八岁,你带她去偷别的生产队包谷的事吧?不讲了,我们耳朵听起老茧了。”
然而,不管你听不听,母亲依然沉浸在回忆中。
“那年,你满外公被饿死了,高鼻大汉的一个人都饿得四眼落陷,肚皮鼓得比簸箕还大,两只脚细得像香芊棍。眼看着生产队包谷挂穗返青了,不光是我和三花,几乎每家都安排两个人手,晚上悄悄去掰……”
“老妈,你要搞清楚,悄悄去就是偷呢。”我们故意打断母亲的话,以便岔开话题。
“不偷?为了活命,有什么办法?去晚了还找不到偷的。”母亲的回答让人无可辩驳,诚然,活着才是王道,为了活命,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
不用母亲说,接下来的情节我都会背:去掰玉米的都是一些六七岁到十七八岁的孩子,这种不光彩的行为,大人这不便出面:大多是兄姐带着弟妹去,大家奋不顾身地掰,“勇挑”重担。担子背篓装不下,就把裤角衣角扎紧,使劲往里塞,那可是一家老小救命口粮,能多塞两个就尽量多塞:又深怕被发现,急促弄好就像逃兵一样仓皇逃离现场。
我可以想象我矮小的母亲是如何咬着牙挑着满满一担包谷慌慌张张一路小跑的,为了活命,人的潜能简直超乎想象。
直到今天母亲都十分懊悔当时带着满姨妈去。当母亲帮她扎裤角塞包谷时,她就大喊:“豁人得很!豁人得很!”其他人就低声吼她:“你这么叫!硬是怕别人发现不了我们!”她也不管,继续喊,无法,母亲只好把装在裤脚衣兜脚的包谷掏出来,系成一捆,让她扛着。即便这样,才跑出一小段路,她就在后头又哭又喊:“重得很!姐姐!重得很!我不扛了!姐姐!……”说完,就把包谷扔地上,母亲吓她:“你不扛!就不给你吃!饿死你!”“饿死就饿死!”满姨嘴硬。
无法,母亲只好挑担子走一截,放下,再返回去扛那些玉米……
“丢了就不要了呗,那样你不是可以跑快点?”
“娃儿些,一口粮就是一条命啊!舍不得呀!”母亲突然严肃得像先哲。
远离了“案发现场”,精疲力尽的母亲决定生火烤几个包谷充饥。忐忑不安地烤好了,递给满姨,她赌气不接;她不吃母亲就自己吃。看见母亲吃,满姨张个大嘴巴开始嚎:“不给我吃哦!王二花要饿死我哦!……”
“给她两耳光!看她还敢嚎!”每次母亲说到这,我二哥总是忍不住这样说。
“嗨,你越喊她不哭,她越嚎得凶;忍不住整她几下,更是比妈死了哭得还厉害!”
不难想象,母亲那分钟是何等崩溃。
那一年,我们的母亲王二花十三四岁;她的妹妹,我们的满姨王三花七八岁。
饥馑让那一代人的童年幺折于菜色之中,为了生存,人人都在竭尽所能自保。
“你们的满姨啊,小姐身子,丫鬟命。”母亲怅然喟叹。
(4)
这几个晚上,我一躺在床上,我的满姨妈总是“嗖”的一下跳出来,在我眼前晃过来晃过去,似乎我不把她的故事说完,就不让我安宁。
我急于把关于她的事情理清,却突然发现她的生活简直就是一团乱麻,不知从哪里下手。
我反复搜寻我对她的真切记忆,呈现在脑海中的从头到尾都是一张三十岁左右女人的脸,圆圆的,眼睛略大,皮肤还算洁净光滑,常年剪着当时叫做“海佬头” 的齐耳短发,个子不高身材却还匀称,经常穿一套蓝色衣裤,在当时的农村,应该也算得上是个美少妇吧。
或许是红颜命薄,又或许是性格使然,满姨妈硬生生把一副人生好牌打得稀巴烂。少女时代,也是媒人多得踏平门槛,可她不是嫌这个矮了,就是嫌那个丑了,挑三拣四一眨眼就到了十八。现在的女孩十八,那可是豆蔻年华,可是那个早婚年代,十八岁算老姑娘啦。
“大牛大马不嫌多,大男大女不好看啊 。”不晓得母亲哪儿积累了这么多俚语,“慢慢地,媒人就不再来了,说王三花眼光高,等着看她嫁进高官家,看她能享什么样的福,反正大家都有眼睛看。哼,结果呢,享它妈个包谷糊。”母亲越说,心中火气越大。
估计是外婆自知天命不久,在满姨妈不同意的情况下,私自做主要把她嫁给了邻村的李老五 。男方家置办了两床铺盖,两套新衣服,一套桌凳,一个盆一口锅,四只碗,这在当时算是相当丰厚了。择了个日子请几个乡邻简单吃顿饭,就算是成婚了。出门那天,听说满姨妈哭嫁时硬是又哭又闹,又踢又蹬,抓住门框死活不出门。几个大汉好不容易捉住她的手脚,才把她弄出门。
不到两个月,外婆就病逝了,满姨妈就背上了“把自己家妈活生生气死了”的黑锅。
一个女人带着怨气出嫁,肯定会作气。新婚当晚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怎么熬过的。耍着性子不吃饭,那个叫做李老五的老实男人端着饭来慢慢哄;端着身价不愿下地,忠厚的男人就让她在家呆着;本分的男人舍不得自己穿,总把布票留给她 —–只要她高兴,他宁可当牛做马任她使唤。
男人无可挑剔,满姨妈总算慢慢安静下来,生活看起来也逐渐步入正轨—-洗衣做饭,田头土间地耕作。一年后,表姐出生了,男人对满姨妈更是好得无以复加。
“那段时间呀,你满姨妈红安白胖的,人家坐月子吃头二十个鸡蛋算是有福气了,她呀,光鸡蛋吃了大半箩筐。还吃了好几只母鸡。母亲的语气流露出无限羡慕。
张爱玲说过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其实,女人的心中何尝不住着两个男人,一个是保障她衣食住行的奴隶,一个是守卫她精神乐园的骑士,物质匮乏尚可守着奴隶度日;一旦饱暖,便思骑士,便开始作践生活,作贱自己。
如果满姨妈安守一个女人的本分,哪怕为了娃娃,恪守一个母亲的职责,那么日子是多么暖心。可是,她心中似乎缺少什么?
丈夫像一头老黄牛,勤勤恳恳,唯她马首是瞻,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可她总觉得他身上少了些什么,他们之间少了些什么?少了些浪漫?可是,那个年代,吃饭都是问题,哪还有什么心意搞浪漫?
小叔子李老六,比满姨妈小两岁,他实在看不惯嫂子的行径,当面背面指责满姨妈要成为第二个吴时珍(我的舅妈) ,想骑在李老五头上拉屎,只要有他李老六在,是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要是遇上这样的婆娘,他宁可不娶。
嫂子和小叔子明争暗斗,怨气不断累积,终于在一次锄草时 ,升级为武斗,当两人打起来时,李家的其他人装作看不见任两人打,而李老五则拉自己的女人也不是,拉弟弟也不是。女人哪里是男人对手?满姨妈很快就败下阵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哭:“打死人啦!李家要打死人啦!”引得山上干活的人纷纷来围观。李老五伸手去拉她,满姨妈一下找到宣泄口:“你这个没卵用的男人!人家打你婆娘也不晓得帮忙!你是要看我被你们家人活活打死!”旁边人劝解说:“都是两口子,有事好好说。”一提到两口子,满姨妈突然两眼发直:“谁和他是两口子?要不是我妈逼着,打死我也不嫁这种人!”有人就逗她:“那你找你妈去算账呀。”
满姨妈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抓起锄头疯了似的朝着山上就跑,这可把大家吓蒙了,急忙拉住她,问她干啥去。
“就是那鬼老太,要不是她,我朗个会这么命苦!我要去把她坟挖了!我要挖她的坟!”边说边朝着埋着外婆的山上跑,旁边人拉也拉不住。李老五吓得急忙往我家跑。
“满姨妈怕是做做样子,吓吓李老六吧?” 我始终不相信一个女儿会真的去挖自己母亲的坟。
“你以为我哄你?我正在菜地里摘菜,听到李老五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二姐,快去,出大事了!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去,你满姨妈正疯了似的要朝你外婆的坟挖哦,旁边人根本拉不住。要是你外婆还活起,怕把她煮吃了,你满姨妈都不解气哦。”
我从没见过我们的第一任满姨爹,在大家的描述中都称他为“李老五”,在我的想象中他应该是一个唯唯诺诺的、老实得过了头,有些木头木脑的男人 。然而,在舅舅的丧礼上,我第一次见了他—-中等个子的一个老头,清瘦但精神矍铄,略显沧桑但并不老态龙钟,衣着整洁干净。看见母亲,他很自然地打招呼:“二姐,好多年不见了呢,我们都老喽。”母亲拉出我们兄弟姐妹,介绍说:“这是你们满姨爹。”可是,我们几个怎么都叫不出口—–隔着三四十年的悠悠岁月,隔着缺失了我们满姨妈的距离,“满姨爹”无论对他还是对我们无疑都是个尴尬的称呼。老人倒挺大度,摇摇手,说:“还是不要喊了,三花都这么多年不在我们家了,我来吃酒,是因为大家是寨邻”一席话入情入理,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老人,我从不曾见过面也从没机会开口叫过的“满姨爹”,心头暗暗为满姨妈惋惜—-真是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狱无门她偏闯。
(5)
满姨妈到底生下了几个孩子,估计连我母亲都是糊涂的。我的母亲掰着手指指名道姓的一个一个地数—-老大李冬梅,老二李雪莲,老三马小兵,哦,应该是李小兵,老四马小强,老五……咦,老五是男娃还是女娃?反正后面又生了几个女娃,好像还有个男娃?”
不要说我母亲,估计满姨妈自己都记不得了,这倒不是她生的太多。因为她把自己生活过得一塌糊涂,还稀里糊涂生下一群娃。
自从和李老六打了一架后,同在一个屋檐下,两人更是红眉毛绿眼睛,见面就相互阴阳怪气。李老五更是左右为难,只得随了满姨妈的心意——高兴煮饭她就煮,不高兴就任由她自己游荡,在此期间,我的表妹李雪莲出生了。耐着性子坐完月子,满姨妈就以带孩子为理由,更是一天到处跑。
三游两荡,就出问题了,不知怎么的就和一个游手好闲的男人好上了。于是,开始不归家,李家好几次找到我母亲,让当姐的劝劝妹妹,看在娃娃的份上安心过日子,母亲声色俱厉地呵斥过满姨妈,鬼迷心窍的妹妹哪里还听得进姐姐的劝告,满姨妈决绝地说:“我这辈子是不回李家了的!” “那娃娃些呢?你忍心丢下不管?”娃娃是很多女人的软肋,母亲以为娃娃总能拉回妹妹的心。“娃娃是李家的,随他们要不要,我这次自己做主,我要寻找属于我的爱情。”
这么文艺的话,我母亲听着有些陌生,她气呼呼地指着满姨妈的额头,说:“啥子狗屁爱情!能当饭吃?能当衣穿?王三花,你早晚有后悔的一天!”
“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就算那天后悔了,有泪我也不在你面前流!”被所谓爱情蒙蔽了心眼的女人,哪里还听得见忠言?她忘记了自己已为人妇,忘记了自己已为人母——-她认为那个浪子可以给她想要的爱情,给她想要的浪漫,她义无反顾奔赴火坑。
满姨妈在两个男人之间徘徊,跟着浪子几天,想娃娃了,忍不住又跑回李家去看看。回去了,李家人认为她这应该回心转意了,可是,没过几天她又跑了,有好几次还悄悄地把表妹背走了,说她丢不下娃娃。她自己跑还无所谓,娃娃一不在,李家就急忙到处派人找娃娃。
浪子整天游手好闲,家徒四壁 ,肯定藏不了人。于是,我家就成了满姨妈躲灾躲难的地方。
那时我不过也才两三岁,对当时的情景印象不深,我的母亲说,有一次,满姨妈回李家去住了个把月,大家都觉得她一定是在外吃了苦头,这次一定收心了,放松了警惕。谁知她趁一家人干活去时又背着表妹跑出来了 ,表妹正牙牙学语,满姨妈说本来她想自己走的,看到娃娃喊妈妈,心疼很,不忍心丢下。
“不忍心,你就安心回去过日子,你这么个作贱,人家都没说你半句,你还真的得脸啦?”
“和李老五过一辈子,我心不甘啊,马老三是穷点,可是他对我有情有义,我这辈子跟定他了。”
“马老三一天活路不做,等你和他成家了,要吃不得吃的,要穿没穿的,我看你就甘心了”
马老三是满姨妈的第二任丈夫,在我的记忆中,他就是一个无赖,然而却是满姨妈心中的英雄。我曾听到母亲问满姨妈到底喜欢马老三哪点,满姨妈说有一次,那时表妹刚出生不久,满姨妈背着娃娃走在去街上的路上,碰到了一个醉汉,对她淫言秽语动手动脚,满姨妈想跑,又跑不快:越骂 ,那醉汉越得步进尺。就在那时,马老三恰好路过,上去对着醉汉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还让他给满姨妈赔礼道歉。
“李老六打我,李老五就看着我被打,一点鬼出息没得,而马老三,和我非亲非故,还替我出头!”提到马老三,满姨妈两眼放光,母亲无奈地摇摇头。
姐妹俩正坐在大门旁说话,突然狗叫了起来,就听到有人在大声地吼狗,满姨妈一怔,惊慌失措地抱着娃娃往房间跑,母亲急忙示意她赶快爬到竹楼上去,满姨妈抱着小表妹猴子般就闪身上去了,母亲急忙把木梯移走,急忙假装扫地。
母亲刚弯腰拿起扫帚,门外就想起了脚步声。
“二姨妈,原来你在家的呀,刚才狗往我身上扑,我喊半天没人应,还以为你们不在家。” 来人是李老五。
“哦,是老五呀,你来干什么呢?” 母亲明知故问。
“二姐,不瞒你说,我是来找三花的,背起娃娃又跑了,二姐,三花不和我过,我认了,是我李老五没保护好她,她要去和别人过,只要她高兴,我没话说。可是,娃娃还小,跟到她饱一顿饿一顿,我这当爹的想着就难过,你让她把娃娃留给我,并且保证不来打扰娃娃,我随她和谁过。” 李老五边说边迈进屋里,眼睛扫视里屋。
母亲惊慌慌地拦住他,“我一个女人在家,你不要往里屋闯哦。”
“我是来找她两娘母的,三花不来你这会去哪里?” 李老五径直走进里屋,仔仔细细地把门后、床脚检查了一遍,又把每一个房间检查了一遍,然后把目光投向了竹楼。
母亲神色慌张而又假装镇静地说:“你们又吵架了?她又跑了?唉,这个鬼打的,真是放起福不会享!你刚才也看了房间,她真的没来,要不,如果她来我这,我就让她赶快回你那去,可怜娃娃啊!这鬼打的三花!”
李老五显然不相信母亲的话,准备去抬木梯,母亲一下慌了神,说:“你不信我,你自己问娃娃嘛,娃娃不会说假话。”母亲回忆说,当时不知是我还是我姐姐,正在门槛那玩耍,她急中生智脱口就这么说了。
“你满姨妈来过你家没?” 李老五果然中招,走过来弯腰问,“你看见你小表妹没?”
“满姨妈没来我家,我也没看见小表妹。” 孩子抬头回答,继而又问,“你是谁呀?为什么要问她们呢?”
大概相信孩子是纯真无邪的,不会说假话,李老五叹了一口气,说:“看来真没来过?可是她能去哪里呢?” 说完朝外走了。
送他们走到屋后,母亲才大声说:“哦,刚才忘记问你们吃饭没有哦。”
“没吃呢,找人要紧,下次来吃。”
确定李老五已经离开寨子了,母亲喊满姨妈下楼来。
等她们一下来,母亲接过孩子抱怀里一看,惊慌慌地哭喊起来:“崽!崽耶!你啷个嘛?崽!你不要吓我哈!”满姨妈过来一看,也惊慌慌大哭起来,两人急忙抱起表妹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胸口,而表妹脸色发紫,早不省人事。
原来满姨妈抱着孩子躲到楼上,心慌意乱之时,小表妹听到她爸爸的声音,才张开嘴巴,一声“爸—”还没喊出口,满姨妈反应过来,急忙把奶塞进她嘴巴,孩子挣扎着想要脱身,被她妈妈紧紧抱住,孩子很快就无法挣扎了,在满姨妈怀里一点点软下去。
姐妹俩掐了半天人中不见动静,母亲急忙打来一碗水,含一口在嘴里对着孩子的脸喷去,喷了两三口,孩子慢慢睁开了眼,她母亲急忙抱着她亲过来亲过去,而我的母亲几乎跪在了地上:“谢天谢地啊!你要是把这个娃娃捂死在我家,你姐夫回来不打死我才怪!”
那一天,如果李老五晚走哪怕一分钟,估计他和他的小女儿就将阴阳两隔了。他不会知道,他的孩子就在他头顶上,阴差阳错地闯过了一道鬼门关。
发生这事后,母亲十分后怕,让满姨妈把孩子还给李家,自己轻脚轻手出门,不要再回去招惹娃娃了,让娃娃断了念想。
再次见到表妹,是时隔三十年后,在舅舅的丧礼上了,她出落得标志端庄,嫁在他们邻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婆家人看着她长大的,都夸这孩子虽然没有妈,但很有家教,丈夫爱着她,公婆像对待女儿一样宠着她。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忏悔—–如果当年那个对她爸爸撒了谎的孩子真是我,想着自己都差点因为一句谎言扼杀了一条生命,我都有些厌恶起自己来。
可是,当时我毕竟也只是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呀,那么,到底是谁的错呢?
(6)
我实在不想去理满姨妈的那些鬼事,可是,却似乎有什么力量鞭策着我,让我不得不接着聊.
自从满姨妈差一点捂死小表妹后,母亲不敢轻易收留她了,没有了藏身之处,满姨妈只得把孩子还给了李家,追寻她的爱情去了.而此后,她再没见过小表妹,只要她回去,李家就把两个孩子带出门,连面都碰不着,也不让她进家.
故事到此似乎她应该结束和李家的瓜葛了,彼此不再往来是最好的选择,无论对大人还是孩子,似乎都挺不错的.满姨妈和马老三似乎也过了一段甜蜜的日子.
问题出在满姨妈去马家生了表弟之后 .她去到马家不到大半年就生了孩子,取名马小军。对这个孩子马老三是百般宠爱,我依稀记得在马小军快一岁时,他们一家其乐融融到我家来玩,那年雪下得特别大,他爸爸就用簸箕支一根短棒,棒上系一根绳子,人躲在远处牵着绳,下面撒些苞谷粒,很多鸟雀下来啄食,马老三一拉绳子,就罩住了很多鸟,他捉来用细绳套住它们的细腿,让马小军当玩具,马小军笑呵呵地玩着,他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满姨妈看着父子俩满脸幸福,
在马小军一岁半的时候,不知是谁跑去告诉李家,说满姨妈去马家生的那个儿子,越长越像李家人。于是,李家人就专门趁着赶场天满姨妈带着孩子来赶场时来斟酌,经过反复观察对比,,李家人确定孩子一定是李老五的,于是向满姨妈要孩子。这边马老三坚持说孩子是自己的,坚决不给,于是两家开始了抢孩大战。李家天天派人去马家门口蹲守,而马老三家本来就家徒四壁,在家不在家都无所谓,于是和满姨妈抱着孩子到处漂,今天去这个亲戚家住一晚,,明天去那个亲戚家留宿一天,打起了游击战。
见不着人影,李家也就撤出了阵地回去了。
一个赶场天,满姨妈放松了警惕,独自背着马小军去赶场。有人见到她,立马跑去李家报信。于是,母子俩很快被李家人堵住。满姨妈惊慌失措,大喊大叫,背上的马小军吓得哇哇 大哭,紧紧抓着他妈妈的衣服。李家人不由分说抱住孩子,扯开孩子的手,硬生生把他从满姨妈的背上抢走了。
孩子被抢了,无助的满姨妈披头散发一路嚎啕着, 直奔我家而来。
母亲也惊惶惶地干着急,只得和她去李家要人,等她们赶去,李家已经把孩子藏起来了,抛给姐妹俩一句话:“孩子是我李家的,鼻子眉毛跟李老五一模不脱壳,你们放心,我李家的娃娃我们自己会带好,这样三花也好安心过日子。”无论姐妹俩怎么哀求,李家都不松口。
姐妹俩垂头丧气地回来,一路上母亲逼问孩子到底是谁的,满姨妈自己也稀里糊涂,一会说是马老三的,一会又说有可能是李老五的。气得母亲脸色发青,而满姨妈还在发愁回去如何向马老三交待。
马小军去到李家,听说开始那几天还哭哭啼啼,哭闹着要妈妈。他奶奶一天好吃好喝地呵护着,孩子很快就乐不思蜀了 。李家很快就俘虏了孩子的心,也很快就把孩子改姓换名了。至于他现在叫什么,母亲也说不上来,而那孩子,从此也再没见过他母亲了。
李家人告诉三个孩子:他们的妈死了,不用再想她了。
那时表姐已经十岁左右了,懂些事了。有时实在想妈妈了,会偷偷地跑十几里地,悄悄去看他们的母亲。但马家缺衣少食,留不住孩子的心。表姐看到妈妈,住上一两晚,又回去了。
对这件事,李家也睁只眼闭只眼.
(7)
听闻孩子被抢的马老三立刻两脚生风地赶来,看着哭哭啼啼的满姨妈,他气咻咻地吼道:“你这批婆娘,老子喊你不出门,你批脚杆痛,非要来赶场!”说罢,拔腿就想往李老五家跑,母亲急忙拉住他,说单枪匹马去了要吃亏。马老三即刻去召唤他那一帮哥们。
所谓的酒肉之交,不过是平常彼此虚张一下声势,关键时刻躲得连人影都不见,马老三召唤了半天,才来了两个人,他们并无热情,一个劝马老三,说娃儿走了婆娘在,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一个懒洋洋地说谁家母鸡生蛋,蛋归谁家。既然娃儿是李老五的,别人要回去也是天经地义。马老三气得一蹦三丈高,他说:“我不管母鸡是谁家的,跑我马老三家鸡窝下蛋,那就是我马老三的!我是一定要把娃儿要回来的!”说是这么说,无奈势单力薄,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一群人聒噪一番,各自回家。
满姨妈心怀愧疚,和马老三安静地过了一段日子,他们的儿子不久也出生了,家里也逐渐有了笑声。
都说只要感情在,哪怕吃青菜。可是,天天吃青菜,早晚也会营养不良。两口子好吃懒做,别人家早早上山干活了,他们还在睡觉;别人家在春种,他们两口子背着娃娃到处窜亲戚。等到秋收,别人家包谷挂满屋檐,他家呢?才收一两斗。 粮食吃完,就东家借一升谷子,西家借半袋苞谷,惹得满寨子的人看见他们两口子就绕道而行。
贫贱夫妻百事哀。两口子彼此埋怨对方,怨气逐渐累积,马老三得半个钱都要拿去买酒喝,酒后 就把拳头砸向满姨妈。被打后的满姨妈抱着孩子就往我家跑。一来就哭哭啼啼地哭诉挨打的经过。往往满姨妈还没哭诉完,马老三就跑来认错了,母亲拉下脸还没批评马老三两句,满姨妈就开始替马老三说好话,说他没喝酒的时候是好人,对她真的挺好的,就是一喝二两马尿就开始发疯。然后两口子就你向我赔不是,我向你道歉,两个笑呵呵地坐着,等母亲做饭来吃,吃完饭,两口子一边说着“连累你们哦!道谢你家喽。“一边背着娃娃笑呵呵地回去了。
记忆中,他们三天一小架,五天一打架,我家成了满姨妈的避难所,我父母也理所当然成了他们的义务调解员,另外还得赔上两顿饭。
这样的情形大概维持了六七年之久,之间他们接二连三生下了好几个孩子,具体有多少,我也说不上来,记得一次吵架后,满姨妈 背上背着一个婴儿,右手抱一个刚会走路的,左手牵一个踉跄走路的来我家,我母亲问大的那两个呢?满姨妈说那两个大了,可以甩给马老三;这三个小了,没娘,可怜。
深秋,那三个孩子穿着单薄的破衣服,瑟瑟发抖,的确可怜。其实当时我家也很穷,我们也穿得很单薄,应该也很可怜,可是,在我们眼里,他们真的太可怜。
满姨妈读完小学,能识文断字,好几次我放学回家,就会看见她缠着农闲的父亲帮她写信,其实信是她自己写好的,不过是让父亲帮她修改一下。父亲认真地看着,满姨妈在旁边也认真地读着,读着读着,她会忍不住夸赞:“几个好的一个语句!”然后笑咪咪地抬头看我们,埋头又说:“真的是几个好的语句。”
至今回想起来,我一直没弄明白她到底是给谁写信,为什么要写信。大概是写给她的大女儿吧,或者又是写给留在李家的另两个孩子,等大女儿来的时候让她带回去给弟妹。
什么事情都应该有度,满姨妈一家隔三差五地来,有时还会住上一两天,而母亲自己也有一大群孩子嗷嗷待哺,母亲难免就会指责满姨妈几句,满姨妈总会说:“我是爹不爱,娘不亲,哥嫂靠不着,只有打扰二姐家哦。”
终于有一次,满姨妈又抱着个喂奶的孩子哭哭啼啼地跑来,不胜其烦的母亲对她说:“你也是几个娃儿的妈了,一天还不晓得操家理务,天天跑我这哭!当初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现在就是泡狗屎你也要自己吃,以后,你两口子笑呵呵地来,我欢迎;要是哭哭啼啼地,就不要来了。”
满姨妈抱着孩子,哭着说:“我现在等于就得二姐一个亲人,我不来你这,我哪点还有活路!今天二姐这么说,以后我眼泪包在心头,也不来打扰姐姐和姐夫了。” 母亲留宿娘儿俩一晚第二天他们就回去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一家总觉得少了什么,想来想去才发现原来是满姨妈一家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我家了。
母亲很高兴,说满姨妈终于晓得过日子了,他们家终于不闹腾了,我们家也终于清静了。
突然地,马老三拉着几个娃娃来我家了,说来我家接满姨妈回去,两三个星期前两口子吵架,满姨妈丢下孩子走了,马老三还一直以为她跑我们家了,他想着自己这么多年打扰我们家,实在不好意思来,就等着满姨妈散完心后自己回去,可左等右等不见回去,几个娃娃一天哭着要妈,他就拖着他们来找妈。
一排孩子参差不齐,怯生生地跟在马老三后面,看得我们一家眼花缭乱,分不清谁叫什么名字。
母亲告诉马老三满姨妈没来过,这次真的没来。马老三不信,说除了我家,满姨妈能跑哪去?一定是母亲指使她躲起来了,他指天发誓,说眼看着娃娃大了,他觉得日子不能再那样过了,他要改头换面 ,重新做人,给娃娃些做个榜样。
可这次满姨妈的确没来我们家,马老三只得带着孩子回去了。
过了两三天,马老三又来了,恳求母亲让满姨妈回去,说再不回去,那个最小的孩子还在吃奶,他只能送人养了。
等马老三第三次又来我们家要人时,母亲才意识到满姨妈真的可能不在了。她认为一定是马老三失手打死了满姨妈,故意来我们家找人以掩人耳目,于是,母亲反过来找马老三要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母亲停下农活,天天跑去找马老三要人,否则报警。
马老三懵了,他没想到人没找到,母亲反而找他要人了,他反复描述当时吵架的情形,满姨妈离家那一刻的情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满姨妈出门后的情形他一无所知,这更让母亲深信他打死了满姨妈,更是揪着他不放,非要他交出人,哪怕是死人,否则就报派出所。
马老三让母亲给他一段时间去找满姨妈,他一定会给母亲一个交代。母亲得空就去找马老三要人,马老三看见母亲就躲。
而从此,满姨妈就再也没有了踪影。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不见的。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8)
每个赶场天,我的父母都会早早去赶场,而舅舅也早早就在老电影院的坝子里摆起了草药摊。人还不多,,兄妹俩就开始研究满姨妈的死活,一会达成共识“肯定是被马老三诛灭了”,一会又充满期待,“好不好,还活在世上,躲起来了”,一会又推测,“以三花的德行,藏也不可能藏这么久,一定还是马老三打死了!”
每每这个时候,舅舅都会取宝物一样,小心翼翼地从内衣口袋里取出那封信。兄妹俩又开始研究起信来。
那封信是满姨妈大约失踪三年后收到的,从河南一个好像叫新乡的地方寄来的,收信人详细地写着舅舅的姓名,信的内容大致是告诉舅舅:王三花目前在他们家,一切正常安好,请她的亲人放心。
收到这封信时,舅舅正在村路口的田里插秧。邮递员把信递给他时,他把两手在裤腿上揩揩,接过信看了一眼,地址很陌生,他疑惑地问邮递员是不是弄错了,可看到收信地址和自己的大名准确无误时,他实在想不明白河南有什么亲戚。
打开信看到“王三花”三个字时,他身子不由得一抖,拔腿就从田里跑出来,连鞋也顾不上穿,回家找到老花镜戴上,像看圣旨一样把整封信字斟句酌,连看了三遍,拔腿就往我家跑。我们的舅妈站在院坝里扯着嗓子骂:“鬼打的王阳明,你龟儿活路不做,跑去哪点招魂!” 舅舅气喘吁吁跑来时,母亲和父亲也正好在我家路边的田里插秧,远远地,舅舅就喊:“二花,三花有信息啦!”我的母亲还沉浸在插秧的忙碌里,埋着头没听见,倒是父亲先听见了喊声抬头看,他提醒母亲:“那个飞叉叉跑来的,不是你哥?他在喊啥?”母亲抬头,看着她的哥哥手里拿着什么,激动地跑着喊着。等母亲终于听清喊的内容之后,双脚发抖,浑身差点瘫软下去,急忙让父亲扶着她上田坎坐着。要不是母亲坐着,她的哥哥跑过来肯定会抱着她,又笑又笑——父亲描述起那个时刻的情景,都忍不住想笑。
舅舅把信展开在他妹妹面前,全然忘记了她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而母亲连连让舅舅快点把信读给她听,偏偏舅舅过于激动,读得结结巴巴,母亲一把抢过信,递给父亲,让父亲一口气读完。
“这么说,真的没死?还活着?”三个人拿着信,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这封信就像一块石头,投进了一汪湖水,惊起了不小的波澜。三人收拾农具归家,头挨着头,研究这封信——父亲翻出他宝贝一样珍藏的《中国地图 》,查找“河南”再搜寻“新乡”。母亲和舅舅分析信的内容——-这封信明显是别人的口气写的,如果三花还活着,为什么不自己亲自写呢?她又不是不会写信?为什么只说在河南,而为什么不说说为什么去河南呢?是别人拐去的?还是自己跑去的……
三人研究半天,依然没有一个结论:父亲在他的地图上找不到“新乡”,兄妹俩无法回答他们质疑的问题——于是,三人又开始对比笔迹。母亲翻找出曾经满姨妈拿给父亲修改的信稿,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到一张留有满姨妈字迹的发黄的纸,三人轮流进行对比。可比来比去,一会觉得就是满姨妈的笔迹,一会又不像了。
这是一封疑点重重的信——收信人地址和姓名很详细,而寄信人地址却不详细,也没留下寄信人姓名;信上只说人在他们家,而没说清人为什么在他家;满姨妈明明会写信,为什么不以自己的口气写?
总而言之,这封报平安的信实在叫人心不安.。
晚饭也顾不上做,三人揣着信奔马老三家而去。一群娃娃在家徒四壁的屋里,坐的坐着玩,的玩着。看到三人去,他们好奇地问是什么人,听说是亲戚后,大一些的急忙去找他们的爸爸。
马老三扛着锄头回来,刚迈进腿跨进门,看见三人,想转身就跑,被舅舅上前一把拉住,掏出信让他说个明白。马老三看着信,似乎也是一头雾水,半信半疑地问:“这么说,娃儿些的妈,还活着?”没有人给他肯定地答案,他又问了一遍,“三花还活着?”他激动地对几个娃娃说:“你们的妈还没死!还在世!”顿时,家里像炸开了锅,大的几个孩子哭喊着:“我要妈!我要我家妈!”小的几个看见哥姐哭,也跟着哭丧一样嚎起来,马老三也眼泪涟涟:“三花命苦啊,跟着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希望她在河南过得好噢。”
本想去问个明白的三人傻了眼,这个情形是他们没有料到的,只得反过来安慰马老三。母亲找出一些包谷面,急忙给几个娃娃做吃的。马老三说自从三花走后,他肠子悔青了,人家好歹也给他生了几个娃,让他马老三有了后,他后悔打她啊。三花走了,娃娃些要吃,现在他一天理事得很,忙完外头忙里头,再怎么样也得把几个娃娃拉扯大。说到最后,他说当初三花走的时候,最小那个姑娘还在吃奶,开始他熬稀饭喂,找人喂奶,可是娃儿硬是越来越瘦弱,一天像猫一样哭得细声细气的,他怕养不活,只得送人了。几个大人不免唏嘘一阵。
等三人半夜从马老三家出来,月色朦胧,尽管是春天,仍寒意逼人,三人走得浑身发热,一边感叹马老三的变化——又当爹又当妈,他也挺不容易的;一边继续探讨信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自此,每个赶场天,三人都会碰个头,拿出信再研究一番.
也不知研究了多久,父亲提议按照寄信地址回封信去,看对方回不回信。于是,由父亲提笔,母亲和舅舅口述,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就是大家的疑惑——我们家的人为什么会去你家?目前现状如何?为什么不亲自写信……
信写好了,三人又反复研读,生怕想说的话没说清。最后三人去邮局,郑重其事地买了邮票贴上,小心翼翼地投进邮筒。
然而,寄出的信石沉大海。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回信;两个星期过去了,没有回音;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回音;一年过去了,依然没有回音……直到舅舅去世,依然没有回音。听说舅舅后来又写了一封寄去,同样没有回音。
如同人类发出电波寻找外星,三人急切地等待对方发出一些回应电波,哪怕微弱到不可捕捉……
然而,一直没有。于是,在某一个夜晚,当又谈及满姨妈时,我的母亲顿悟似的想通了一个她认为必定的事实:一定是马老三诛了满姨妈的命,开始掩人耳目来我家找人,事隔两三年怕被人识破,于是弄了这么一封信,声东击西,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一定是这样的!要不一个能说会写的人,怎么会不回信呢?母亲的推理,一语惊醒梦中人,舅舅和父亲认为也只能是这样了。
于是,母亲得空就去找马老三,让他交待谋害满姨妈的经过,只要他说出她埋在哪里,大家就原谅他。每一次去,几个娃娃都哭爹喊娘,弄得乌烟瘴气,马老三百口莫辩,只得哀求:“二姨妈,我真的没谋三花命啊!我为什么要害她!你不要吓着娃娃!”看着一群娃娃,母亲咬牙切齿:“我要不是看在娃娃的份上,决不饶你!”
满姨妈失踪十多年后,几十里外的村子,有几个孩子钻山洞时发现了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报了案,警方进行了公布。母亲喊上舅舅,两人去看过尸骨,然而,白花花的尸骨无法辨认是谁了。
此后的很多夜晚,当我在灯下写作业时,母亲在旁边怔怔地坐着,猛然,她会突然抬头:“好不好真的就是马老三诛了你满姨妈!那个肯定就是你满姨妈!”“没有证据,人命关天的事你可不能瞎说。”我提醒母亲。“瞎说!警察喊你舅舅去看过呢。不是的话,为哪样会喊他去辨认?”母亲振振有词。
说得太多了,每晚睡觉我的眼前总是一下出现满姨妈的面孔,她的表情总是两种——要么微微笑着,要么哭哭啼啼;可是笑着哭着突然就成了一堆白骨,毛骨悚然。
“你满姨妈好不好真的遭诛了……”一次,母亲又开始絮叨。
“我求求你,以后别跟我说满姨妈啦!”我停笔吼道。
“你狗日的,再对娃娃讲这些,影响娃娃学习,小心我撕你嘴巴!”父亲从里屋出来,对着母亲吼道。
“等于人死了,我说都不能说!”母亲从不屈服于父亲的威胁。
“你一天三道地啰嗦,死人就能复活?再说,依我看,她也是咎由自取。你再对娃娃讲你这些影响娃娃,看老子打不打你?”
死者已如风,活着的还将继续生活,生活本就如此。
其实,我也深信满姨妈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认为她早就成一堆森森白骨了,偶尔有人提到她,都会摇头叹息:“可怜啊!”
(9)
我从没想过二十八年之后,也就是满姨妈失踪约二十多年后,我和表妹李雪梅初次相见是在舅舅的丧礼上,甚至我从没想过我们会相认。
俗话说,凡人都是一样生,却是百样死。谁也想不到舅舅会那么死去。一天游手好闲的舅妈在五十多岁时学会了打麻将,拿着舅舅卖草药的钱整天去离家十几里的镇上小赌馆,和一帮闲人打得不亦乐乎,赢了就在街上下馆子吃饭;输了就找舅舅要钱。舅舅每天干完活还得去镇上接她回家,而她的几个儿子也同样游手好闲,一天不务正业。
十几年来,舅舅应该也挣了不少钱,可戴的棉帽都开了花,露出一团一团的棉絮,六十不到的人早早的弯腰驼背了。那天,舅妈照例输了钱,托人带口信让舅舅送钱去。舅舅忙活完田头的活,急忙赶去,把钱掏给女人后,他就坐在舅妈一旁看。凳子是那种可以坐两个人的长条凳,很快,女人就将钱输光了。她推倒麻将,气咻咻地说:“不打了!若得钱要输,旁边坐个猫咕噜,霉很!”说着站起身,而舅舅没提防她会突然起身,凳子突然失衡,哐当一声,连人带凳子摔在地上。舅舅头朝地四仰八叉地摔下去,挣扎了一下,就只看见他张着嘴巴,伸着手,眼睛看着女人,似乎想让她拉他起来,女人恶狠狠地说:“你装!你给老子装!”旁边人看着不对劲,想去拉,女人拦住说:“不准拉!老子看他装到什么时候!”可怜的舅舅嘴巴一张一合,就是发不出声,手伸向前,手指不断颤抖。约半小时左右,其他人实在看不下去,把他拉起来,人就已经不省人事了,急忙送去医院,医生也只能摇头。
奄奄一息的舅舅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可那口气就是不断。在医院插了两天氧气管后,几个儿子说反正没救了,不如拉回家去。拉回去的舅舅已经气如游丝,三天后就撒手人寰了。舅舅走的前几天,母亲忙活完农活,趁着晚上跑去看她的哥哥。事后,母亲总:“其实你舅舅心头是明白的,我拉着他的手,他用力握着我的手,我问他还有什么要交待,他就流下两滴眼泪呢。”
母亲召集我们兄弟姐妹七人去送舅舅一程。活到三十岁,我是第二次去舅舅家,第一次去大约刚记事,也就三四岁左右,好像是父母带着我们去给外公烧对周。记得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表哥追着我打,打得我眼泪哗哗淌,舅妈在一旁哈哈笑,从此再没去过。
当母亲带着我们出现时,突然就围拢很多老妇人,一个个说着“二花回来啦!”“哟,好多年不见二姑妈啦,这些都是你的娃娃?”母亲就一个个给我们介绍—-这是你二舅太,这个是你珍妹姨娘……
不知是谁就提到了王三花,问母亲她到底还在不在世?在哥哥的丧礼上谈论妹妹的生死,似乎是一件挺合适宜的事,反正大家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谈着谈着,一个老妇人突然说:“李老五也带起三个娃娃来的嘛!这么多年,,他硬是一个人带着娃娃过。现在娃娃些都成家了的,要是三花在,才是享不尽的福哦。”于是,就有好事者把李老五找了来,挺精神的一个老人,在之前我说过,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他略有些别扭地喊了声二姨妈,尴尬地站了一会,就把他的两个女儿找来。表姐李雪梅的面貌改变不大,如今也是两个孩子的妈了,见到母亲,她有些麻木,往后靠着墙,什么也没说。倒是李雪莲,当李老五说这是二姨妈时,她一下抱住了母亲,紧紧地抱着,这让我有些震惊,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拥抱过我的母亲呢。
我打量着这个比我小两岁的表妹,她长得很灵秀,皮肤白皙,头发油黑,是多么的端庄漂亮。转而想到她差点被满姨妈捂死在我家楼上,我在心中暗暗庆幸。
李雪莲紧紧地抱着母亲,眼里闪着泪花,她突然失声说道:“二姨妈,我想我妈——”顿时,母亲也失声喊道:“幺儿,你妈其实也想你们啊!”两人抱头痛哭,几个老妇人纷纷含泪感叹:“这姑娘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乖巧得很啊,当初她妈晓得郎个忍心丢下哦?”说着,抬袖子抹眼泪,真是其情戚戚。我兄弟姐妹七人倒在一边不知说啥才好,也忍不住流泪。
李雪莲如今也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婆家就在舅舅上边一个寨子。她的婆婆公公也是母亲的熟人,于是邀请我们去他家坐坐。一路上,李雪莲紧紧拉着母亲的手,说她从小没见过妈,让母亲给她讲一讲关于她妈的事。听到母亲说她妈应该已经不再世了,姑娘抽泣了好半天,她婆婆劝慰了她半天。李雪莲又紧紧抱住母亲:“二姨妈,我妈不在了,我想孝敬她,也只能在梦里了。以后,我要把二姨妈当妈……说真的,我梦见我妈好多回了。可是,我连她的面容都记不清……二姨妈,你以后就是我妈!”
母亲异常兴奋,说以后李雪莲想妈了,就来看她;想吃哪样,叫二姨妈做。我暗暗心想,我们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母亲问过我们想吃什么呢,也不由得为她们姨侄俩的真情感动。
回家后,母亲反复向父亲描述她和李雪莲见面的情形,连连说要是三花在,那就圆满了;可惜三花不惜福啊,早早就打短命了。
李雪莲后来的确来看过母亲,提了很多时鲜水果,买了父亲爱喝的酒。母亲和父亲也去她家几次。每一,她一家人都要送出好远,李雪莲都会紧紧拉着母亲的手。好几次赶场天,她都买了水果和酒在场口早早等着母亲和父亲。
我们回去时,连父亲都说李雪莲这姑娘太懂事了,没妈的孩子早当家啊,硬是让人怜惜得很。
(10)
如果可能,我真的不希望有这个情节,我说的只是如果,谁也无法预料到事情会这样发生。
在舅舅死去大约一年后,那时座机基本上村村通了。暑假的一个周六夜晚,我突然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她激动得语气都变了调:“跟你说!你满姨妈还活着!还活着呢!”我的脑子停顿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不会吧?这么多年都不见人,怎么可能还活着?”我还没说完,电话就挂掉了,再打过去,对方一直在通话中。显然,母亲按捺不住激动,正在一个个告知我们兄弟姐妹呢。
很快,我们就赶回了家。那时我和我姐都还在乡下,没有车,直接打摩的赶了回去;我大哥在水泥厂上班,也很快赶来了;二哥本在家务农,弟妹恰好在家。大家都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二十多年音信杳无的人,怎么一下又出现了呢?人又在哪呢?又怎么确定那人就是满姨妈呢?
母亲激动异常,说话都前言不搭后语,没有半点逻辑思维。父亲让她闭嘴,由他来向我们叙述。
原来,母亲卖菜回来路过村委会那,村干部说有我家的一封信,好久没见人去取,就拿给母亲带回来。母亲也好奇是谁写的信,她想来想去认为一定是远嫁的我们的大姐写来的,就急忙回家递给父亲。父亲一看信封,大吃了一惊:那上面留下的地址赫然就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河南新乡”。父亲扯开信封,急急地看起来,信的内容和上次大致相同,不过这次是让我们这边去接人,并且留了一个电话号码。父亲向母亲转达了信的内容,母亲瞪着眼睛,半天回不过神来。她认为这估计又是马老三耍的诡计,可是时隔这么多年,早没人追究了,他又何必这么做呢?老两口也蒙了。
还是父亲提议,管它三七二十一,先打个电话过去看看。
电话打通了,是一个老年男子接的电,可是,我的父母不会说普通话,对方的方言也很浓重,双方无法沟通。看着父亲对着话筒说:“你说哪样?我听不懂你说的话。”母亲急了,一把抢过电话,对着里边就喊:“啊?三花!我的妹啊!是不是你啊……”对方估计也蒙了,只得挂了电话。母亲又急忙打过去,还是那个中年男子接的电话,双方各自叽里呱啦,无法沟通,对方又挂了电话。
“那男的说的,我听不懂,但是,我敢保证,我听到你满姨妈的声音了,就在旁边,不知道在喊些什么!”母亲拍着胸膛保证,电话那头的一个声音,千真万确就是满姨妈的,而她这么急喊我们回来,就是让我们给对方再打电话,因为我们会说普通话,能听得懂对方的话。
我们几个推来推去,谁都不想去打那个电话:万一不是满姨妈,不是从头到脚浇母亲一盆冷水吗?万一真是,这么多年了,又该对她说些什么呢?
相互推来推去,母亲有些冒火:“你狗日的些!老子拿你们读书,喊你们做这么点事都不做啊?”无法,二姐只得拨通了电,,是个老年男人接的,咕哝几句后,换成了一个年轻男人,操着不太流利的带有浓厚地方色彩的普通话,开始和二姐交流。他说我们家的人就在他家,很多年前,他们给我们写了一封信,不知道我们收到没有,这么多年也没回音,这次写信,是让我们去接人。
二姐问怎么确定在他家的就是我们家的人,那人说等一会,就听到那人不断扯电话线发出的噪音,紧接着突然就传来“小姑娘,救我!小姑娘,救我!小姑娘,救我…….”的喊声,声音撕心裂肺,但确凿无疑,那是满姨妈特有的声音,一点没变,而“小姑娘”正是我大姐的小名。
二姐问我们姨妈到底怎么啦,对方就只说让我们尽快去接人,说完,就把电话给了那中年男子,叽里呱啦的,又无法沟通了,而满姨妈凄厉的喊声还在不断传来……
放下电话,一家人开始探讨如何去接满姨妈,母亲的态度很坚决:一定要接,立马去接!
父亲也赞成。
我的两个哥哥和弟弟也认为:必须去接回来!
而我质疑了最根本的问题:接回来是必须的,可是,接回来安排在哪里呢?我们家?谁能保证满姨妈不去马家或李家呢?如果她只在马家或李家还好,万一她一会跑这家一会跑那家,该怎么办呢?
而我的兄长还是主张先去接回来,其余问题后面再说;而我的母亲太了解她的妹妹,她却犹疑了,也生怕满姨妈接来后到处惹事生非。掂量再三,母亲决定先找马家的人问问,毕竟满姨妈最后落脚到他家,还生育了那么多儿女,不看僧面看佛面,马家不至于那么绝情吧。
心急火燎的母亲即刻赶去了马家,大的两个孩子都成家了,小的那些出门打工去了,每个月都会寄一些钱回来,马老三的日子过得还滋润。母亲赶到时,他喝了二两酒正躺着看电视,看到母亲,他十分诧异:“二姨妈,今天是乘了那股仙风?跑来我家又有何贵干?”母亲急急把如何接到信如何打电话的过程向他描述了一番,马老三听后哈哈大笑,笑得母亲心头发憷,笑罢,他朗声说:“终于洗清我的冤白啦!二姐,这回你总相信我没诛三花了吧?你总不会让我交待了吧?你这么多年找我要人,我看见你都怕啊!哈哈哈哈……”
当母亲提议去接人回来时,马老三止住了笑声,他说要找几个娃娃商量一下,如今他也是靠着娃娃生活,做不了主。他带着母亲去找他家老大,老大刚起了新房子,正在忙着刷磁粉,母亲进去,他忙得看都没看一眼,他爸爸说:“大娃,这是你二姨妈。”他就应一声“二姨妈,我正忙,你随便坐哈。”当母亲把来的目的告诉他时,他半天没有回应,挥舞着两把刷子左一道右一道地在墙上来回比划,他爸爸嗫嚅着问他:“要不,还是你把你妈接回来?”他突然反问:“这么多年,我有妈?我还以为我是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呢。”母亲几乎是讨好地说:“你妈也是不得已啊,你就……”话还没说完,只听“啪”的一声,两把刷子重重地拍在墙上,母亲心头一惊,只听空中传来一声:“我忙得很,你要坐就坐,不要和我说我有妈!我没得妈!”
母亲只得悻悻地退出来,马老三又带着她去老二家,听明来意,老二更直接:“我听我哥哥的,他说我们没妈,我们就没妈。从小人家就骂我们有娘生无娘养,我哥和人家拼命,被打得遍体鳞伤,我们抱头哭得时候,我妈怎么不出现呢?现在看到大家过好了,出现了,对不起,我们没妈!”母亲连开口恳求的机会都没有了。
送母亲出来,马老三一脸无奈地说:“二姨妈,你看到的,不是我绝情不去接啊,我现在都是泥菩萨啊,随娃娃些过日子,实在作不了主啊,你要理解我啊!要不,你去李家看看?”
(12)
从马家出来,母亲一口气赶回家,拉着父亲陪她去李家。父亲说都已经半夜三更了,去弄得人家鸡犬不宁的,影响不好,不如等天亮再去。
整个晚上,老两口占辗转难眠。母亲一会气愤不平地讲述去马家的经过,一会又和父亲探讨李家会不会也像马家一样呢?母亲分析,以李老五的性,,应该会答应接满姨妈回来。问题的关键是,娃娃些能不能接受,舅舅的丧礼上,李雪莲说想她妈得,很绝对不是假话。李雪梅闷声不倒气的,也应该没问题。那么就是看儿子接受不?那个以前叫马小军的孩子,在舅舅的丧礼上我们没看到,听说是帮忙买东西去了。舅舅死了,还如此热心帮忙,看来也是重情义的娃儿。反复掂量,母亲对李家是否同意接受满姨妈的归来,似乎胸有成竹。
话题也就转入了满姨妈究竟怎么会去河南的?理来理去,都找不出一丝由头。那么多半就是被拐卖的,那又是谁拐去的呢?母亲怀疑是马老三伙同别人卖了自己的婆娘,要不怎么会留下孩子?如果是人贩子,巴不得连母女俩一起拐卖呢?父亲认为这个推测毫无根据,马老三再无赖,也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何况这头二十年又当爹又当妈,也是苦得够呛。那么电话中,满姨妈不断哭喊“小姑娘,救我!”又怎么解释呢?老两口发挥了这辈子最大的想象,也没一个定论。母亲说一定是买的那户人家怕她跑,关了满姨妈几十年。父亲反驳说如果人家要关,又何必多年前就写信来告诉我们呢?那为什么翻来覆去就是那句“小姑娘,救我!”呢?问她哪样,她都是那句话,莫不成她被折磨精神失常了?疯了?如果疯了又怎么记得我们的详细地址呢?她不告诉他们,谁会知道呢?知道地址,为什么不让她自己回来?偏偏喊我们去接呢?难道脚筋被挖断了?
一连串的疑问让老两口无法安睡,天色微微发亮,母亲按捺不住,等不及父亲起床,自己一溜烟出门了。
等到天黑还不见母亲回来,父亲高兴地说:“估计他们答应了,你妈这回乐心了,,在人家乐不思蜀了呢。”我们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当我们端起碗准备吃饭时,门外响起脚步声,紧接传来到母亲气氛难平的骂声 “狗日的!一个二个白眼狼!狼心狗!日他娘哟!老子瞎了眼!”吓得我们急忙放碗,盛好饭,等母亲一进门就递给她,:“老子不吃!气都遭气饱了!狗日的些!白眼狼!”母亲怒发冲冠,气色十分难看,表明此行十分不遂心。
我们一个个不敢发声, 母亲兀自骂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
“老子大清早赶过去,一家人还没起床,敲了半天门,那个马小军,妈批哦,晓得他现在是什么军哦,半天才给老子开门,一开门就问我是哪个,狗日的,居然认不到老子了,我说我是你二姨妈,龟儿子,他说不晓得有二姨妈呢,我就让他喊他爹来。这龟儿子,一摸一摸的上楼去,半天,李老五才边穿衣服边下楼,看见我,说稀客稀客,无事不登三宝殿,二姨妈这么多年不登门,今天急抓抓的有什么事?狗日的,还和老子打点官腔呢……”母亲边说边骂。
等母亲说完去的目的后,李老五瞪圆了眼睛:“这么说,三花还活着?”
“活着!活着!等我们去接呢!”母亲以为有戏,不由得高兴起来。
李老五闷了一会,母亲觉得他似乎 闷了一个世纪,催促道:“怎么样?是不是意外得很?高不高兴?”
“二姨妈,说实在话,意外呢,我是的确意外,说高兴呢,谈不上。这么多年,我无惊无喜了,习惯了一个人,况且我也是当爷爷当外公的人了,抚养娃娃些成家立业,这辈子,我已经功德圆满了 。二姨妈来的目的,我也明白,接二花回来,我不反对,可我要做下娃娃些的思想工作,这么多年,他们都没过妈,都以为妈早就死了,一下子,他们也难接受。”
母亲兴冲冲跟着李老五上楼,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在喂奶,那个曾经叫做马小军而今母亲叫不出名字的男人在旁边笑呵呵地看着母子俩,气氛格外温馨。
当李老五向儿子儿媳转达母亲的意向后,儿媳把喝饱奶的孩子放她男人怀里,站起来给母亲倒了一杯水,幽幽说道:“原来是二姨妈呀,我还一直以为李远志是孤儿呢,原来他有妈呀。”此时母亲才听清了曾经的马小军现在叫李远志,母亲正想说什么,李远志突然站起来,“我有妈?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我还有妈!我没得妈!”
“远志,你啷个会没得妈?”母亲反映相当快,唤着这个陌生的侄儿,动情地说道。
“我不但没妈,我也没得什么大姨妈二姨妈!”李远志语气明显不对。
“你大姨妈早死了,你不晓得是正常的……”
“我妈也早死了!”李远志有些怒气,“二姨妈,你如果忙,我们不留你;如果你不忙,那我们忙,要出门了,你请便。”
母亲想说什么,李远志已经起身,准备关门送客。母亲只得把目光投向李老五,此时,他此时一会看着他的儿子,一会看着他的儿媳,一会看着他的孙子,唯恐他们 受到半点委屈,似乎只要他们受到哪怕一丝伤害,他都会像一头老狼一样挺身而出。
出门后,母亲闷着头,脚不由自主地走向了李雪莲婆婆家的方向,那是溺水前的一根稻草,母亲想拼命抓住它。
看到母亲去,正在做饭的李雪莲笑开了花,“二姨妈,昨晚我做梦又梦见我妈,今早你就来啦,真是巧。”
母亲讪讪地笑着,“的确是巧,无巧不成书嘛。”
李雪莲拉着母亲坐下,端了茶递给母亲,“二姨妈,你真的像我妈,我真的把你当我妈了。”母亲似乎找到突破口,立即见缝插针:“雪莲啊,你不用把我当妈,谢天谢地,你的心意,上天看到了,这不,你妈还活着的!我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母亲兴奋地一股脑地把事情的起因经过如此这般地描述了一番,她没注意到李雪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母亲意想中李雪莲又笑又跳的情形没有出现,这令母亲又开始不安,她试探着问:“你不是那么想你妈吗?是不是想早点看到她?”
李雪莲德脸色如灰,她说:“我是想我妈,可是,把她接回来,我怎么面对她?这么多年,在我们三姐妹心中,她早就死了。”
“可是,现在她还活着,这不是一个她弥补你们的好机会吗?”想不到母亲竟会如此煽情。
“我宁愿她不出现,宁愿她死了,我永远想她,那样她在我心中是完美的,把她接回来,我觉得对不起我爸爸。”说着,李雪莲埋头哭了起来,越哭越大声,越哭越伤心,母亲连话都插不上。
母亲叹口气,出门又奔去李雪梅家,听明白母亲的来意,李雪梅不说话,什么话也不说,就拿个眼睛看着她男人,男人倒开口了:“我是寡崽,我也一直以为雪梅是寡崽呢,好喽,原来你是有妈的。但是,把你妈接回来,她怎么给你们交待呢?”
“娃儿,她妈在就是喜事,还用给你们交待?用得着给你们这些小辈交待?“母亲有些愤懑。
“不交待清楚郎个抛弃娃娃的,谁愿去接?不交待清楚当初问什么离开我老丈人,啷个对得起他老人家这么多年独守空房?说不要就不要了,现在老了,想回来,怕是不得行哦!”这个从未谋面的侄女婿伶牙怪齿,母亲措手不及,无法反驳,而李雪梅十分欣赏地看着他的男人,似乎他是得胜将军。
“狗日的,那李雪莲,真是叶公好龙!”母亲郁闷难消。
想不到没文化的母亲居然一下用到“叶公好龙”这个词语,我们不由得扑哧笑起来。
“笑你妈的狗打屁!”母亲对着我们骂。
接连几天,母亲跑完马家跑离家,像一个说客,力图说服其中任何一方。马老三听孩子的,孩子们听他们大哥的,而他们的大哥就一句话“你这个二姨妈,我们小时候你天天跑来跟我们要人,现在天天跑来要我们去接人,你到底安的什么心,还要不要我们过日子!”
李老五不说话,拿一把二胡投入地拉,“咕嘎咕嘎的拉,声音像是死了娘”,根据母亲对声音的描摹,我们推断拉的应该是《小白菜》——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娘呀……如倾如诉,似歌似哭。
李远志冷冷地抛下一句话“前三十年谁养我,后三十年我养谁。”
母亲说“寒心得很啊!心寒得很啊!”
三周之后,我的父母和他们的三个儿子,决定接回二姨妈,无论她是疯了还是瘫了,不管她还会不会东家跑西家走。
电话打过去,是那个青年男子接的,电话那头没有传出二姨妈凄厉的喊叫,二姐说我们准备过来接人,那人淡淡地说你们家的人已经不在我们家了;那她去了哪里?不知道,反正已经不在我们家了。
再问,挂了。
再打过去,没人接。
隔天再打,电话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