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湾风月》第005章 龙抬头
雾渐渐散去,狐狸坨子上面,撒着一片清冷的月光。
狐狸坨子的灌木丛里,一个厚重的大龟壳在月光下,泛着青光!是真的还是幻觉?
他抬头细看,眼前竟然是一排三摞白馒头!那是母亲的坟,那馒头还是几天前自己摆在那里的……
大憨勉强爬起来,跪在母亲的坟前。
“我怎么会到您身边来啦?是您召唤我,还是我的幻觉?”
大憨摸摸那馒头,又凉又硬:“妈,您知道儿子饿啦?您不想让儿子饿死啊。”
流着眼泪,抽抽噎噎,大憨吃起了馒头。
坐在母亲的坟前,他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给他的那本印着领袖像的日记本。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自己和孙洪发、孙异群的关系。他不能再回孔老二父女的那个家了,母亲不在那里就不是他的家。
王雅芬、颜百灵、朱四丫、孙异群,他们让自己折戟沉沙,这个村子也不再是自己容身的地方。社会是大学,可是这所大学实在太复杂、太冷漠、太残酷,憨人在这所大学只能受欺骗,受欺负。
没有杀出一片天的狠劲儿,就永远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
三个已经冰冷,已经挂满尘土的馒头足以让他站起来,走出老江湾!
大憨走了。
茫茫天地,他的身形再怎么高大都会很快消失。老江湾空旷粗野,迂曲起伏,很快就吞噬了它留下的所有痕迹。
包括孙异群在内,没人在乎他,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憨了吧唧打溜须,从此一去无消息……
渔窝棚的小学校依然宛在,王雅芬的民办教师被辞退了。颜百灵的小楼又重新盖起来,她的生意一直很兴旺。朱四丫依然病殃殃的做她的老姑娘……
渔窝棚还是那些渔窝棚,王八岗子还是没断了王八。唯一的变化还是孙家出了个镇干部。
二月二,龙抬头,天子耕地臣赶牛。
正宫娘娘来送饭,当朝大臣把种丢。
春耕夏耘率天下,五谷丰登太平秋!
在东北,农历二月二对农民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年,彻底结束了,一头年猪要吃掉最后的猪头猪尾巴猪蹄子,然后拿起农具就要忙整整一春半夏。
这天之前,都叫过年;这天之后,才叫过日子。
一辆小解放扑扑腾腾开进双龙口,轰轰隆隆奔进王八岗上渔窝棚屯儿,混进了老江湾人的日子里。
风,很大很大,吹乱了天上的沉云;又把地上的沙尘卷到天上,弥漫了云的缝隙。
王八岗子往南五里地,有两条低矮的黑沙岗子,沙岗上长着稀疏的桑柳榆槐。两岗中间是一个道口,老百姓称之为双龙口。江湾土路,暴土扬长,沙尘的味道渗透到人的毛孔里。
小解放像喝醉了一样摇摇晃晃,穿过玄武台,奔向小广场。
车停在小广场的边上,灰蒙蒙的乡村小广场算是来了一个新鲜玩意儿!车上虽然蒙着一层灰黄的尘土,但绝对是新的,轮胎上还带着橡胶须。
更新鲜的是,一个高大整洁,看上去桀骜不驯的年轻人从车里走下来……
他环顾一下小广场,四年又九个月,老板娘颜百灵的两层楼超市还是耸立起来了。高居王八岗子中央,简直是鹤立鸡群!
超市内也有人在看他。
玻璃门内,柜台外边的几把木椅子上坐着老板娘颜百灵,和几个跟她要好的乡村男女。水耗子的二闺女黑牡丹王雅芬、镇医钱耀良、电工的老婆桑秋分、二神李八碗子等人。
年轻人走进超市,几个女人眼睛立刻直了,两个男人看得傻了!
高大,冷峻,够帅,够酷!一身整洁牛仔套装,一头光洁的长发,一双军购大皮鞋。嘴角挂着懒洋洋的微笑,但那两条剑眉之下的两只眼睛仿佛射出来两把冰冷而锋利的刀!
大憨,消失了将近五年的孔大憨!
多年不见,大憨变得更高更大更威猛,唇上鼻下已经有了微微的黑胡须。
“买一包长白参。”
颜百灵连忙站起身,走近柜台:“哦,哦,是憨子。我的天,都长胡子了,变成大老爷们儿啦。长白参一块八。哦,好几年不见了,拿去抽吧,不要钱了。”
颜百灵已经语无伦次,给大憨拿烟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她跟眼前的这个小伙子真是说不清道不明,这是她梦里的男人,天边的男人,好了那么久却终究得不到的男人。
王雅芬的两只桃花眼,紧紧盯着庄大憨,从打他走进屋来,她的眼睛没有一秒钟离开。
老江湾不缺男人,一直是男多女少。可是王雅芬再看见大憨,比以前更俊朗,更稳健,更充满男人味儿。其他男人无论老少,跟眼前这个小伙子比,都是土狗,癞蛤蟆!
“村委会怎么找不到啊?”充满磁性的男中音!
王雅芬心头一颤,骚劲儿暗自泛滥起来。
颜百灵满脸挂着媚笑,两只眼睛弯成了新月:“村委会老房子卖给穆金凤那骚狐狸精了。正在盖新的呢。有事你就上孙书记家。”
庄大憨向王雅芬点了点头:“王老师一向好哦。”
王雅芬点点头:“哦,哦……”
王雅芬站起身,刚刚走近大憨,“豆——腐——!”一声悠长的吆喝。
“豆腐鲁过来了。大憨你先等等,我去买块豆腐回来给你找钱。”颜百灵说着拿起一只小搪瓷盆走了出去。
庄大憨还没往出拿钱呢。
大憨点着烟,跟了出来。
一个胡子拉碴三十多岁的男人,拉着一辆双轮木板车走了过来。车厢下还漓漓拉拉,滴着白色的浆水。
随着一声刺耳的口哨,超市外面哩哩啦啦过来三男一女四个人。
渔窝棚周遭十里八村都认识,这是渔窝棚的四个村霸。为首的就是村长孙洪发的三弟孙洪生,外号叫孙三牤子。他带着混混儿崔老屁、修锤子。那个女的是孙洪生的表侄女野鸭子李颖。
东北话,管有能耐的好汉叫尿性,没能耐的窝囊废叫熊包。这几个人即没啥尿性,也不算熊包,常常装尿性欺负熊包,这叫二流子。
四个二流子,围住了豆腐鲁的小板儿车。
“豆腐鲁你他妈搂着媳妇儿睡死啦,这老半天才过来!二十块豆腐,装塑料袋儿里!”说话的是崔瞎攮的儿子崔老屁。
豆腐鲁:“诶呦,对不住啊。就剩十八块了,老板娘她……”
颜百灵:“我要两块,给现钱!”
孙三牤子:“咋的豆腐鲁,怕我们不给钱呐?不就是点儿豆腐账么?”
豆腐鲁:“老三,五毛一块豆腐,你们都欠我两百多块钱了。我还得买豆子呢……”
崔老屁:“八百能鸡巴咋的?十八块我都包了,再回家给我弄两块去。哥们今天要来个泥鳅炖豆腐!还是记账。”
豆腐鲁看着颜百灵手里的一块钱,左右为难。
孙三牤子:“快他妈整豆腐去!”
豆腐鲁:“哥儿几个,两块豆腐我没法做呀。再说你们少吃两块,人家这儿给的是现钱……”
崔老屁:“老子十来个人喝酒,这么点儿豆腐能够么?做不了给爷买去!”
“装犊子!”庄大憨叼着烟卷儿,嘴里却冒出嘲讽的三个字。
孙三牤子眯斜着眼睛看了半天:“呵呵,三年多不见,孔大憨,牛逼啦?你来的正好,请你爷爷吃这顿豆腐啊?”
崔老屁:“嘿嘿,这顿豆腐有人给钱了。”
孙三牤子往前一步:“你个憋犊子,进了双龙口还敢炸刺儿啊。听明白没有?二百块钱的豆腐,你个大尾巴狼掏了吧。”
大憨冷笑一声:“要钱么……”把手伸进后腰里。
四个人还以为他往外掏钱,没想到他拽出一条银光灿灿的镀镍铁链子,凌空一绕,缠在右手上。
一眨眼的功夫,他伸左手抓住孙洪生的前胸,迎面就是一拳!
孙三牤子只觉得眼球一道闪电划过,脑袋像是被雷霆劈了一下,没感觉疼痛,金星银星乱闪,随即天旋地转。恍惚间脸上热乎乎黏糊糊一片,勉强睁开眼睛,朦朦胧胧,殷红一片!
崔老屁挥起镐把砸向大憨,忽然手腕被钳住。
他很恼火,本来长大有力的胳膊忽然变成了面条,不知怎样就被扭到后背,一阵酸麻镐把就掉了。随即后脊梁就遭到一下重击,让他五脏翻覆,脚步踉跄,趴在了地上……
大憨说话字儿少,拳打脚踢一下都不少!三个人被打倒在地上。豆腐鲁的豆腐车也被撞翻了,白花花的豆腐摔烂一地!
那打扮的花里胡哨的女孩野鸭子吓得捂着脸蹲在路边。大憨一咬牙,飞起一脚踢在她的屁股上,李颖“妈呀”一声滚进路边的水沟里……
“滚!”
一个字,崔老屁修锤子吓得连忙爬起来,扶起孙三牤子跑了。
大憨把嘴里的烟狠狠裹了两口,呸一口把烟蒂啐到地上:“走着瞧!”
大憨掏出十块钱交给豆腐鲁:“你的豆腐钱。”
豆腐鲁:“十八块豆腐,九块钱……”
“哪天吃你豆腐一块儿算。”
周围看热闹的赵德方、周德顺、老韩头……,人们都纷纷回避了。
那时,老江湾偏远闭塞,年轻人胳膊粗力气大的难免迷信武力。大憨尤其如此,他嘴笨讲道理必败无疑,那就拿拳头说话!
在外面的世界,他打了五年游击;现在在老江湾,他开始了八年抗战……
不管是颜百灵还是王雅芬,这两个女人在大憨的感情史上,都有过不同的注解。她俩都希望跟大憨多聊几句,可是大憨却登上了小解放,开过塔头沟,上了马兰坡,转过沙榆岗子,不见了。
超市老板娘颜百灵看着庄大憨的小解放上了马兰坡就猜到,他不是给他妈上坟,就是去找朱四丫了。她赶忙回家告诉男人给孔老二捎信儿,麻溜儿鸟悄儿的,防备点儿大憨吧……
庄大憨走在沙榆岗子西北面磕磕绊绊的塔头滩上。
他真整不明白,三年前那个黑夜自己只怎么一溜歪斜、跟头绊脑、一步步走过去的。
穿过塔头滩,是一条冰雪正在悄悄融化的流水沟,他小心翼翼的试探冰层,然后将那个大塑料包背在后背迅速迈步,轻轻巧巧越过流水沟,登上对面的一个杂树丛生的沙坨子。
沙坨子上面有一座孤坟,孤坟的左上方,灌木掩映之中有一个极不显眼的洞穴。那洞穴还隐隐约约露出一截灰白色的骨质,那是被埋在沙土下面,已经长满荆棘的大龟壳。
漫天狂风,似乎被这憨家伙的威猛吓退了。狐狸驼子一片宁静,天晴日朗。
庄大憨清理出一块不大的白地,将塑料包打开,掏出里面的黄纸冥币,一瓶烧酒,开始焚烧祭奠……
这是他母亲庄永红的坟,三年前一盏似灯非灯,似眼非眼的一点光,把他引到这里。他吃了埋葬母亲后烧头七摆在这里的几个馒头,才一口气走出老江湾。
他不知道那到底是迷茫时的幻觉,还是孤独无助时的下意识行为,亦或是有人暗中指引吧。
他太依恋母亲。在他离开渔窝棚之前的二十一年里,不管谁欺负他,只要母亲在他就敢理直气壮的反击。不管孔老二的独眼放出什么样的杀机,只要母亲在他也只能暗暗的看着而已。只要母亲在,他就可以安心读书;如果母亲在,一定能想尽办法让他去复习,去考大学……
堪堪日落,庄大憨肩担残阳走下狐狸坨子,心里盘算着如何加固母亲的坟,如何保护那个不起眼的洞穴。
塔头滩再往东南就是马兰坡下,大大小小的岗子坨子,他转而向东,来到孙老秧子家的地窨子,可惜三年前的地窨子已经坍塌,只在沙岗的缓坡上留下一个不规则的坑。
他弯腰拜了两拜,反身向南奔朱老三家的渔窝棚。
隐隐约约,一个瘦长的身影正从窝棚里出来,准备关门。
“朱四姐——!”
朱四丫还是那身破旧的衣服,一张脸上除了那对深沉的眼睛,最显眼的就是颧骨周围病态的嫣红。
她仔细打量眼前这个高大的年轻人:“你是……,大憨!我的天,你还能回来!”
“朱四姐,你一直都挺好么?”
“还那样。这几年在外边没少遭罪吧?可看你身体蛮壮实。老天爷保佑。”
“我活的挺好。我去给我妈上上坟,回来路过这里,我猜你会在这儿。四姐,当年是你救了我……”
“不不,当时幸亏有那个老江龟。我这窝棚没吃的,你今天还走么……”朱四丫有些语无伦次。
“我不打算走了。晚上找孙洪发还有事要办。”
朱四丫皱着眉:“孙家就是老江湾的霸王,你还是离他们远一点。”
“我会小心的。四姐你——,还是一个人?”
“哦,我这样的女人没人会要。还在我三哥家里。”
大憨长叹一声:“四姐,你多保重。我过两天还来看你。”
两个人上了马兰坡,大憨要四丫坐车,四丫不肯。大憨只好自己开车上了王八岗子。
朱四丫心里疑惑,这个憨小子找孙洪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