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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大憨王雅梅小说《江湾风月》在线阅读

《江湾风月》第004章 野狐禅

大憨拖着沉重的步子游荡在屯子里沉寂的街道上。

他心里空荡荡的,现在,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做。

人有时会很容易弄明白别人,却常常难以弄明白自己。

大憨有些后悔了。心里阵阵发痛,闷得上不来气似乎只有大哭一场才痛快。

他一阵迷惘,一阵清醒,漫无目的的走着。迷惘的时候,他暗问自己,是不是爱上她了?而清醒的时候,他又断言:这,决不可能!把名额让给她最直接的原因,是不愿让她无止无休地哭下去。更重要的是,母亲去世后他再也不愿我在老江湾,哪怕是当那狗屁干部。

落榜回村以后,孙异群跟他很接近,也朦朦胧胧地向他表示过一些心意,但都被他巧妙地回避了。因为他总觉得自己和这位大小姐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和她父亲是一类,和自己永远也走不到一起。她之所以和自己接近,并为自己做了一些有益的事,那是因为,在渔窝棚除了自己之外,还没有人能入这位公主的法眼,包括她的父亲孙洪发。

自己和她之间有一道推不倒、砸不破、兀立如山的墙。

村村官儿的姑娘孙异群的哭声停止了,孙家一门喜气洋洋准备欢送新的镇干部上任,没人再想起还有个憨了吧唧的傻小子。

既然不是爱,那又是什么?大憨的头也痛了,索性不再去想。他不想去当那个文化干事,他要想办法去复习,再去高考……

他不想欠孙家的人情,尤其是不想欠孙异群的人情。当年,那个民办老师是孙异群让给他的;现在,他还给孙异群一个镇干部。

大憨干了一件天大的、傻得不能再傻的傻事!

荒僻的江村,一切都比外面的世界慢半拍,只有那些半真半假,或扑风捉影的流言传播的比旋风还快。

大憨走出孙家不到两个小时,他出人意料的决定便传遍了全村。

媒婆江六姑断定,那憨了吧唧的傻小子一定是看上渔窝棚的公主了。超市老板娘颜百灵来得更直接,没准儿两个人都睡过了。

只有董八卦当着众人摇摇头,他们两个,八字不合,成不了!

关于大憨和孙异群的种种谣言,闻风鹊起笼罩了全村。

只有老鸡狗孙福星抱着膀子,重新弄了一根枣木手杖夹在腋下,每天都迈着四方步在村里走来走去。看谁不顺眼,就是一句“奶奶个逼……”

亲家母黄大片儿为外孙女孙异群张罗买东西,忙忙叨叨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同样是一句“奶奶个逼”,回手就是一拐杖!黄大片儿可不是庄玉蝶母子,挨打挨骂之后还得赔笑脸、赔不是。

孔老二父女的逍遥梦破灭了,出人头地的好事,又归到了孙家。

孔大憨没敢直接回家,而是躲进了江湾的渔窝棚,自顾看着小说。

孙家开始杀猪宰羊,准备女儿的升官宴。

老板娘颜百灵开始往孙家整箱的送烟,整桶的送酒。打溜须帮忙的人们天刚亮就凑到孙家大院里搭棚子,垒灶子,安排桌椅板凳,杀猪宰羊……

可是最令老百姓为难的是,得准备贺礼钱!

如果是孔老二家,两条毛巾也能凑合,最多也不过两块钱的礼金。甚至可以干脆不去!

村官儿家可不行,毛巾香皂暖壶都拿不出手。礼金也绝不止两块,最少也得十块!十块钱在那个年月,足够寻常百姓半年的开销!一斤活蹦乱跳的大鲤鱼也只能卖两毛钱。

打溜须的人个个喜气洋洋,有说有笑。可是回到家里,和旁人一样,暗骂大憨这个犊子玩意儿,半年的开销没了。

孔老二明知道自己家比不了村官儿,可也准备了一头猪,简单摆几桌。总能收上几十块钱的礼金。可是消息传来,儿子把工作让了,官位辞了。肥猪派不上用场,只能悄悄折价卖给了孙家。

孔老二暗骂,王八犊子回家非暴揍他一顿不可!

孔老二站在屋里跺着脚骂大憨。在村里,朱老三在小广场正遇见骑着红旗自行车臭美的孔黑妮儿。

当着颜百灵、江六姑等人的面儿,朱老三把孔黑妮儿叫住,劈手躲过那自行车:“这是我家的玩意儿!”

孔黑妮儿羞得黑脸发紫:“你放屁!这车子早卖给我家啦!”

朱老三冷笑道:“哼哼,五块钱让你们骑了这么久,该知足啦!回去告诉你爹,咱两家的亲事,黄了!”

朱老三不容分说推起自行车就走。

江六姑连忙赶上来:“朱会计,你,你这是啥意思啊?”

朱老三:“啥意思?你咋不问问那个憨东西呀?她跟孙异群到底是咋回事?”

朱老三说罢,跨上自行车骑走了。

江六姑看看颜百灵:“咋回事?这谁能说明白?”

颜百灵叹了口气:“朱会计眼皮子太浅了……”

孙异群在欣喜之余,偶尔想到大憨。她心里明白,自己这份工作,这条通往仕途的大道是同学庄大憨让出来的。院子里来帮忙的人,只要有人谈到她的工作,她的未来,她就本能的想到大憨!

可是,自从那天亲口答应把名额让给自己,直到父亲到镇里把情况说明领回了录取通知,这家伙就再没露面儿。他没回家,也没在屯子里。但孙异群能猜出来,这憨家伙就藏在老江湾不知哪个没人的渔窝棚里。

不知为什么,来帮忙道贺的人越是称赞她,她越是感觉脸红,听不下去。于是她换了套衣服,趁人不注意,悄悄走出北村口。王八岗子村南口是棵老榆树,村北口却是棵大柳树。

孙异群刚刚绕过大柳树,打算穿过塔头沟小路上马兰坡,就遇上了父亲孙洪发!

“家里有客人,你要干啥去?”

“我,我想去江边渔窝棚里找找大憨。”

孙洪发皱起眉头:“渔窝棚是什么地方你难道不清楚?你现在是镇干部,能去那种地方么?大憨的人情你不用惦记,有我呢!”

“可是我……”

“没什么可是的。就算他不把名额让给你,他去了也干不了。用不了多久这位置还是你的。这么做,算他小子聪明一回。赶紧回去!”

不知道是对渔窝棚的恐惧,还是对父亲的话认同,孙异群转身回家了。

大憨躲在渔窝棚里,一套《三国演义》看了两遍,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不能老是这么躲着,他要回家,他要打算将来怎么办?至少要给爹一个答复,给自己谋一条生路。至于孙家什么样,他也不想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想去复习,就得想办法赚到足够的复习费用。这笔钱,父亲孔老二绝不会再给他出。

他得走出老江湾,自己赚钱去。

他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出渔窝棚,登上了王八岗子。

大憨刚迈进门槛,妹妹孔黑妮儿便把一堆衣服摔到了他的脸上,接着便是一串激怒的斥骂:“王八蛋,你还回来干啥?咋不找你孙家那个小妈去,你他妈是溜须不顾命了!你就是把脑袋给人家,人家会嫁你呀?我家你也别来了,给我滚出去!”

大憨愣愣地看着黑妮儿那张黑里透紫,已经扭曲了的胖脸问道:“黑妮儿,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你他妈的还不明白?你不是相中孙家的大姑娘了吗?我爹白养了你二十多年,到头来还是吃里扒外,你个养不熟、交不透的带犊子!”

母亲去世之后这段日子,大憨在家里挨父亲和黑妮儿的骂是常事。

没有主妇的家庭,就象冬日里没有阳光,凄凉、冷清。但悲痛之余活着的人还得打起精神,继续打发艰难的日子。

前几天,孔老二为了让他这个一向看着就有气的带犊子有点事做,赚两个油盐钱,他在家门口搭了个棚子,每逢初二、十六便杀牲口,摆摊儿卖肉。

可是他这个一肚子墨水的儿子却令他气上加气,火上浇油。

孔老二从外村花三百块钱买了头灰驴,为了让儿子适应未来的屠宰生涯,他决定让儿子初试“驴刀”。试刀之前,他先让儿子灌了二两老白干儿,又把杀牲口的法门连比带讲地告戒了一番,便郑重其事的让儿子上阵了。

哪知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走道驴前端详了半天,举了两次屠刀都没刺下去,最后一刀总算胡乱刺下去了,却刺在了驴的肩膀上!剧痛之下,那驴挣脱了缰绳,跑了。

孔老二给了他一个耳光!

不过在他的记忆中别人骂自己的脏话多得数不清,败家子他听过、下三烂他听过、混帐王八蛋他也听过,只有这带犊子(东北话,私生子或遗腹子随母嫁人,被骂做带犊子),他却是第一次听过。

他被激怒了,因为这不仅侮辱了自己,也侮辱了死去的母亲!

他怒吼道:“你说什么?谁是带犊子?!”说着他狠狠给了孔黑妮儿一个耳光!

孔黑妮儿平常就牲口霸道,现在已经怒不可遏,这一下更是势若疯虎,随手抄起一把杀猪刀,狠命一刺,大憨的手臂顿时鲜血长流,两个人不顾一切地撕打起来……

孔老二又喝醉了。懵瞪着醉眼,看见憨家伙在跟闺女厮打,闺女在尖叫怒骂着:“带犊子……”

孔老二怒了!

多年来积压在他胸中的恶气,一时间都迸发出来了。在他眼前的这个青年,再也不是叫他爹的儿子,而是那匹踢瞎了他眼睛的儿马蛋子,是那个把大肚子女人嫁给他又不许他声张的男人,他不顾一切地抓起了剪刀……

地窨子外面,狐狸的眼睛消失了。

可地窨子里面,躺在土炕上的大憨肚子开始咕咕乱叫。

饥饿感一上来,大憨就想起了朱四丫。

亲事算是黄了。即便没黄,他们两个人也没什么交流。因为大憨明白,朱老三把妹子嫁给他,就像把一件没用的物件做个套塞给了他。不过他知道朱四丫为人老成,他可以不给朱老三面子但却不愿羞辱一个病殃殃的姑娘。他也相信,只要用心治疗,朱四丫的病很容易就能治好。

至于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要说感情,他和颜百灵是自己相处的。可是颜百灵骗了他,他不知道颜百灵已经结过婚,而且还是军寡!

他不是能说能道,善于表达的人。颜百灵找他解释过两回,他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对于颜百灵,他恨不起来可是再也爱不起来。

他卖鱼赚钱就是想带着朱四丫去治病,只要把她的病治好,母亲就能开心的接受这个儿媳妇儿。

可是母亲的烈性脾气,没有给他时间。她无奈地撒手人寰——

他一时的憨劲儿,毁了和朱四丫的婚事。

婚事,他不后悔,朱老三本来就没按什么好心。唯一对不起的还是那个病姑娘。

大憨再憨也能想明白,哪有那么巧的事,自己躲进窝棚她就来了?还给自己包扎伤口,冒险炖汤……

很可能,自己在家和那对父女打起来,朱四丫已经在旁边看着了。

要是没有她给自己治伤包扎,喂王八汤。那自己不是失血而死,也得饿死。

饿,让他打不起精神,更让他无法入睡。闭上眼睛,金星乱闪……

恍惚之间,幽暗的地窨子里旋转着、忽隐忽现的纷乱的金星中多了两点黄绿的光,是两只眼睛!

大憨以为自己眼睛饿得发花了,坐起来惶然四顾。

朦胧之中,缭乱纷纭的眼前似乎有一推团黑乎乎的东西,难以辨清。最清楚的,是那两只黄绿的眼睛。

大憨苦笑道:“哥们儿都落到这般境地,难道还有狐仙降临,跟我演《青凤》么?”

那一团黑却发出一声低鸣,大憨顿时毛骨悚然!

转念一想,死都无所谓,你就是饿狼野鬼又能怎地?他暗暗屈腿,突然一脚踢出去!

那两只眼睛忽然跃到了门口。

大憨鬼使神差一般起身追了出去……

大憨迈出地窨子,就感觉潮湿阴冷的雾气瞬间裹住了全身。雾,在江面上蒸腾而起,如同挂起了一层罩纱,夜航的小船挂着红灯,朦朦胧胧,迷茫一团。而大憨眼中那两盏灯飘飘渺渺、晃晃悠悠,依然在雾中时隐时现。

雾越来越大,越来越浓,遮天盖地,迷漫了整个江湾,分不清东南西北,辩不明四面八方,天地之间只剩一个孤独高大的身影。

阴阴郁郁,那是北极的寒流撞上了南来的暖风,氤氲成茫茫云海垂临大地。那是沉降的云,那是浮动的雨,苫蔽了三江阔野,弥漫了江畔人家。一团团流动的雾气像奔腾的马群,像狂怒的奔牛。看不见起起伏伏的岗坨,只能隐隐听见渔窝棚有气无力的鸡鸣犬吠。

苍茫之下,龙蛇难辨;迷濛之中,皂白不分。

两盏灯一样的眼睛,时停时走,大憨虽然饿的双腿打颤。身处浓雾之中,眼前金星乱闪,只有那两盏灯最为明显,他只是本能的步步紧追。转过狐狸坨子,那黄绿眼镜忽然不见了。他在坨子半腰的一丛臭李子棵子下面忽然绊了一跤,又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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