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小说《草民》第6章 年后开工
大年初七的早晨，天空还是灰蒙蒙，亮子夫妇和其他青年一样，坐上了开往异乡的班车。村子里只剩下一些留守的老小，寂静又成为了这里的主基调。
老李也不例外，厂子需要开工，里外拿主意的是他，自然也不能在家多待。金玉身体没养好，孩子又正是吃奶的时候，也就只好留在家里，公婆也有个照应。
厂子初八就已经开工了，工人的脸上也多有不满，今年的开工红包多了一个，他们也才有点喜色。
开完早会的员工又奔赴到自己的岗位，开始一天的工作，像一颗颗螺丝钉，扎根在自己的工位，今年的新员工格外的少，所以大家也很快就进入了状态，流水线上的手如同翻飞的蝴蝶一样不停的飞舞起来。
“诶，听说了吗，老板生了个儿子，好像叫李存志，出生就有六斤多呢”
“听说了，老板还给他打了个长命锁，要上万块呢”
“是吗？这孩子真是命好啊，之前二号线上的秋菊，她不也生了，她家现在这状况，唉……”
“我听说老板和秋菊关系不一般，你说这小孩会不会……”
“咳咳，这话咱可说不得”
流水线上传来一阵笑声……
每天在流水线上的八卦分享，是这群人的唯一娱乐项目，你一言我一语，时间消磨的很快，转眼就到了下班的时间，大家收拾好东西，嬉笑间走出了厂门，工厂又陷入了沉寂，只剩下保安亭的灯光依旧亮起，想来明天又会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工厂的每个人都在不停的重复一件事，好像所有人都是如此。
在村里的日子久了，秋菊也慢慢的不受待见起来。每天粗茶淡饭，奶水自然也跟不上，娃吃不饱整天嗷嗷叫，老两口也被扰的头疼。
李军送来的补品，秋菊一样都没吃上，公公婆婆看它包装精美，要不拜年送人要不就拿着去换钱，现在王大雷已经疯癫了，这个家里劳动力又少了一个，老两口也只能精打细算起来了……
“菊儿，你看你现在奶水也不够，待在家里也不顶啥用，要不你看看去年那工作还能不能做，多一个人赚钱也是好事嘛……”
公公的声音很低沉，他那平静自然的神情里，秋菊看出了些许无奈。
的确，如今家里又多了个孩子，负担自然是更大了，农村有地，肯劳动是饿不死，只不过现在两口子都呆在家里，没有半毛钱的收入，日后的生活难免会有窘迫的时候。
王大雷指望不上了，公公才会放下身段，在产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来试探自己的想法。
“爸，我走了，娃怎么办？”
秋菊并不是想一直留在村里，只不过这块骨肉成了她这片土地最后的牵挂。
“娃呢，你妈和我来带吧，雷子亮子也是我们拉扯大的，你就放心吧。老婆子找了你桃姐，每个月给她50块，她帮忙给安平喂奶……”
老爷子转过身，心中翻涌起一阵的酸楚和自责，喃喃道“秋菊，是我们家对不起你，我这种半死不活的老头子，真是也该死了”。
“知道了，爹……”
秋菊走到村口小卖部，用公用电话给老李打了过去。
老李知道后喜出望外，唤着让她早点过来，工作随时都能给她安排。
……
傍晚时分，婆婆把老母鸡给杀了，煲了一锅汤，鸡腿都摆在秋菊的面前，喊着要让她多吃一点。大雷闻到香味，两眼直放光，两只手好几次蠢蠢欲动，都被老婆子给拍赶走了。
“妈，我吃饱了，先去收拾东西了。”秋菊啃了一个鸡腿便没了胃口，径直的朝房间走去。
“不吃了？”老婆子试探着说道，随即把鸡腿移到了大雷面前。
“老头子，你说之前李军说的话还算数吗？”
“唉，再看吧，花钱养咱家孩子，全看他有没有善心了……”
……
房间里，秋菊收拾了几件经常穿的衣服，又把家里给的咸肉用纸包好，就呆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王安平，嘴角微微露出半分笑意。她把头轻轻地抵在他的脸上，一言不发，沉默了许久，几颗豆大的泪水从眼睛里滴落了下来。
离别前的一天，秋菊彻夜无眠，她不停的对着枕边人道歉，她好想告诉大家王安平的真实身份，但是她不敢。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老李，她唾弃自己，她讨厌自己，但她又是那么的无能为力。她现在能做的就是拼命赚钱来弥补这个破碎的家庭！
王大雷醒过来的时候，秋菊已经被老两口送上了班车，边上只有一个呼着奶气的王安平，他轻轻的凑到了面前，静静地看着那微微颤动的鼻孔。
突然，他一把捏住了王安平的鼻子。
喘不过来气的王安平呛的很难受，一张小脸胀的通红，两只小脚使劲得向外扒着。王大雷见他这样子更加兴奋，哭喊的越大声，掐的越用力。
好在老两口回来的及时，一把将王安平给抢了回来，嘴上喃喃着“不哭不哭”
发疯似的王大雷紧咬着牙，时不时发出瘆人的声音，恶狠狠的盯着他们。
“你个没出息的，有气朝那些打你的人撒，你想把你儿子掐死啊！”老婆子瞪大眼晴，气呼呼的说道。看着他们怒气冲冲的样子，王大雷瞬间像犯错了的小孩，一头埋进了被窝里。
王安平哭了好久才歇停下来，两只手不停的在奶奶的身上扒拉。
“乖孙子饿啦，奶奶带你去找吃的……”自打那天之后，爷爷搬到了亮子的房间，王安平一直和奶奶睡在一起。
村子去县城的路有的是修好了的有的还是破烂不堪，一路的颠簸把生完孩子不久的秋菊折磨的够呛，一下车便哇哇的吐了起来。在马路牙子上蹲了许久，才缓过劲来。
去火车站还要再走五里路，不远，但也不近。何况还是刚刚生完小孩的秋菊，大包小包的东西令她气喘吁吁。
晌午时分，秋菊终于到了车站，一靠近这里，各种声音就会充斥在你耳边，黑车，小贩，旅馆……无数的普通人靠着火车站这个地方混口饭吃。
秋菊下意识的搂紧了自己的包裹，因为在这个地方除了讨生活的商贩，还有数不胜数的扒手骗子，有的时候还有一些令人憎恨的人贩子，混迹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
因为不是第一次坐火车，所以秋菊才会如此谨慎。
买好票，排好队，乌泱泱的人群把她涌上了车，车厢上什么年龄段的人都有，上到七老八十的大爷，下到一两岁的娃娃，占大头的还是三四十的民工。
伴随着一阵沙沙的广播声，火车也启动了。整个车厢也沸腾了起来，有人聊天有人睡觉，有人吃饭有人赌博，嘈杂的环境下弥漫着烟味，泡面味还有臭脚味，简直就是一个大杂烩。
秋菊买到的是站票，她找了个角落蹲了下来，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好在车里还有几个好心的人，有时会腾出位置让秋菊坐一会
折腾了一天一夜，火车终于停靠在了终点站。秋菊没有告诉李军自己的车程，那个男人却已经在出站口等了许久。
深圳站人流很大，春节期间更是水泄不通，秋菊挎着个塑料袋，像个皮球一样被挤来挤去。突然冲出个青年，一把将她撞倒在了地上，后面的人前赴后继，周围乱作一团，一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秋菊倒在人群中，连爬起来的功夫都没有。
来大城市打拼的人，大多都是来自农村，他们都是朝着金钱趋之若鹜，生活已经磨灭了他们对世间的所有同情。
“让开”
“借过一下”
“不好意思”
人群中，一个衣着光鲜的男人逆着人流朝秋菊这边挤靠过来，一只大手突然攒住自己的胳膊，猛的用力把自己给带了起来，她还来不及回头，就被拖到了背上，是老李，那股味道她熟悉。
“你干嘛，快把我放下来”秋菊使劲得拍打着老李的肩膀。
“出了站就给你放下来，现在，别动！”老李的话铿锵有力，就像是他平日里训斥员工般，让人畏怯，秋菊也再没敢多说一句。
这一路上，各色的眼神盯着他们俩，鄙夷的，羡慕的，疑惑的，愤怒的……但秋菊毫不在意，她静静地趴在老李的肩膀上，时不时能听到那清晰的喘气声。
“把我放下来吧”
到了空场，秋菊才好意思说出这话。
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女人，完全没有之前的那种距离感。老李初次喜欢上她的时候，是在农地里看到她坐在牛车上，捯饬着头发，路上的野花都要摘个遍，都往头上插，最后搞得五颜六色还笑嘻嘻地说这叫新潮，逗得大家笑了好一阵。
“跟我来吧”
老李把她带到停车的地方，东西塞满了后排座位。骑牛车的姑娘第一次坐在副驾驶上，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那份张扬，倒像一个拘谨的小孩，她没有系过安全带，老李靠过来帮忙的时候她甚至下意识的反抗了起来。
车子行驶在宽阔的道路上，车窗外高楼叠起，人来人往。仅仅半年时间，深圳就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老李时不时地打趣道“再晚几天来，你都不认识深圳了……”
是啊，在这工业飞速发展的二十一世纪，城市变化实在是太快了，现在眼前的高楼大厦，曾经还是一片荒芜的土地；而现在荒芜着的土地，保不齐哪一天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了，秋菊不敢想象。
回想自己家门前的那条黄泥路，修了几年了都还没有一点进展，到了雨天更是破烂不堪，秋菊都会有扎根大城市的想法。而对于她这种人来说，太难太难了，她打一辈子的螺丝，包一辈子的纸盒可能都不够买大城市的一个厕所。
而这些奔赴在春运期间的大部分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他们从事着最底层的工作，赚到的钱也仅仅只能维持自己家庭的必要开支，所有人都想立于金钱之上，却又不得不匍匐在它的脚下，那些飞驰而过的汽车，碾碎贫穷，碾碎自尊，碾碎那一个个的卑微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