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枭》第6章 技术活
主矿场东段,木屋小院。
“大﹍大当家,姓赵的院子就是这,鞑子的军官都是烧的好柴,两月前我送过一次栎木柴。”
“嗯…”
斗大的雨水倾泻直下,北面正房屋脊,两个盖篷的脑袋冒出小小一角,正观瞧着内里的动静。
此处木屋是“口”字型围院结构,面宽15步、进深25步(即24×40米),说是小院,可占地面积比一般富农家的四合院还大两倍。
后金对军中武官的待遇比明廷高很多,砖砌四合院该有的东西两厢、北房南座(倒座房,仆役、长工所居)都有,三开间的正房主屋,内里家具摆设一应俱全,可谓是千平大宅。
“大当家,咱一路摸过来,好像就这里动静小点。您看,那个瘸腿的军士还在忙活着,他可真勤快,来来回回端了十来趟药桶。”
院内,一名跛脚的军士披着雨蓬在暴雨中来回穿行,进门的柴火棚内,干柴卸了半车,右厢房的灶房屋顶,一囱潮湿的浓烟正袅袅升起。
浓厚的中药味直入鼻尖,溢满了整个院子。
“咳咳﹍大当家,咱等会,是直接跳下去,还是KāMā(指青蛙)挂墙,落下去?
这种屋顶好高哦,平常我都是从院墙上翻上来,您真厉害,抱着我还能一步蹬上来,您这身手是怎么练得?
是﹍武当学的,还是少林寺学的?
我也好想……。”
柱子眼中的崇拜难以克制,一路上,但凡嘚空就想和姜澜说点话。
“大当家,您刚来我们伐木队伍,我就觉得您这一身锋芒毕露的气质异于常人,话说,您身手如此了得,您以前是干啥的呀,您可成了家,可娶了婆姨?”
“没…”
“阿~!这是为何?”
柱子不禁大愕,儿时话本里,那些个绝代大侠们,不都是,腰别宝剑怀抱美人的么,他有些不解。
回想起儿时的侠客话本,他摸着后脑勺,仔细打量起姜澜的模样﹍
“哦哦~我懂了我懂了。也难怪,以您这气质肯定很挑,一般的大户小姐您还不一定看得上,可﹍
可是大当家,您、您也要适当地辨清您自己啊!”
柱子说着,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暴雨愈下愈大,雨水浇面,视线不清,没办法,自己可没有那对夸张的眉毛做雨帘,这雨太大了。
“您长得这么丑,咱…咱不能太挑了,有些时候,人啊,长得太磕碜了,也没办法,都是父母给的嘛……。”
“……”
姜澜有些烦了,他慢慢回过了头,柱子凑得太近了,姜澜的眉毛差点“刺”到了他。
那双斜插入鬓的雁翅眉在瓢泼大雨中锋毫矗立,斗大的雨点浇落下来,姜澜的双眸居然还未沾湿。
姜澜在木工队伍里待了一个月,五百多号人的大队伍,能记住名字的就几十个,不可能一一相熟,但那几个较为出众的奇葩,他倒是早就了然。
面前这人,便是独领风骚的那一个。
李海柱是孤儿出身,父亲是毛帅时期东江镇敌后游击队,辽阳纵队鞍山支队十里铺大队的小队长,爷爷和奶奶曾是乡里有名的“司婆、神汉”(跳大神),幼年家里条件殷实。
他识字,看过很多武侠话本,或许是父母早亡和家道中落带来的创伤太大,成长经历的不同使他认知和表达问题的方式也异于常人。
海柱这人有点神经质他是清楚的,但没想到这么奇葩。
“嘘…”
姜澜伸出手指竖在唇边,给了个眼色,示意安静。
“雨布包紧,火铳里面的硝石可别淋到了,这硝烟可是咱的行动信号,待会听我哨声把这火绳塞进火门,明白么?”
“哦哦~好﹍好。”
说话间,那名跛脚的军士又一次提起药桶,朝主屋走去,姜澜瞧着时间差不多了,微微挺身,弓步压腿,准备翻下去。
西边的薛岳等人应已准备就绪,脚下的主屋加跛脚役卒,应有五人在内。
头顶一颗豆大的雨滴顺着雨蓬滑落而下,姜澜右手一个横拉出鞘,带起一道银弧﹍
“锖﹍”
暴雨声中,一声极细微的清响,瞬起疾止,收音之时,那落下的雨滴正好滴落在白刃上,溅起十数颗晶莹的小雨点。
旁边的柱子仅是眨个眼刚闭上的功夫,还没反应过来,待睁开之时,已经惊得僵直失语、骇目圆睁,一连数息没敢换气。
这把雁翎刀是从栎树沟那位拔什库身上缴获的,将之抽出后,接着姜澜左手手掌一翻,袖中的三枚七寸银针擦着三道冷冽的寒芒嵌于虎口。
屋内共有五人,凭借感知和痛吟声能判断,那四人聚在一个方位,因是背卧在主屋的床榻上,等待着役卒上药。
赵合意少从军伍,比自家大哥还早一年领武官职率队出征,尸山血海蹚过来回的人,身上有些伤后旧疾自然不能避免,这一点,姜澜是知道的。
不过饶是如此,他仍然不敢大意。
由于不能判断赵合意是否有复归之意,因此事先,他还不能对这几人下杀手,也不能下重手,毕竟若有万分之一的复归可能,以何可纲部下亲兵的战斗素养,多几个人,就能为自己的潜入小队增加极大的助力。
不能杀人,也不能让这几个第一时间喊出来,这,可就是技术活了。
而且赵合意作为先兄挚友,入何可纲亲兵卫队前,乃是明军主力部队中的募兵营把副,且是军中比武出身,武艺在整个左屯卫都是相当拔尖的人物,披甲执刃一人能敌二十多个甲士。
别说卸了甲在卧榻上,就算是在茅厕,徒手将七八个肌肉大汉呛死在粪坑里也不在话下,可以说是高手!
『把副,即为副职把总,其上为营,其下为哨,此为募兵营营哨制的由来。
古代的营,通常叫路营,编制很大,相当于后世的加强团、主力团,人数通常在二三千人左右。
明朝一个路营的主官,一般为正四品参将(参将与副将、总兵一样,是派遣官,至明中期,才常驻军中)。
而督抚、总兵标下的标营,因为是朝廷正编主力,粮饷充足,兵员精练,战斗力强,因此主官级别较高,通常为从三品,挂卫所军籍,一般都挂都司镇抚职,乃为从三品。
“总”这个单位,古代也称列队或列营,编制相当于后世的营,把总,即后世的营长。
明军中,“把总”是募兵营的军官称谓,品阶通常为从五品,千总为正五品,不过把总和千总并无隶属关系。
把总其下,有若干个百人哨,一般领五百号人,“千总”也是“总”级主官,只是人数多些,少则六七百、八九百,多则上千人也有。
至于百夫长级别的百总,则不常见,一般都是京卫下来的百户长,因为正六品的官阶高,底下人才会敬称百总。』
自幼生长于军营,对于明末的军队风气和官场生态,姜澜深有体会。
平心而论,姜澜对于赵合意这人,还是佩服的。
他是募兵出身,十七岁投身于军伍,家境寒微,他不贪财,也不好色,更不会拍马屁,可他能以二十岁的年纪出任正六品把副,没点真本事,可做不到。
古今内外,在军中,要想升得快,光会逢迎、拍马屁,或是送礼可不行,毕竟嘴和膝盖大家都不缺,钱嘛,心狠一点,也能“攒”出来。
真正拔尖的那几个,只瞄准了三条快速通道。
一为背景裙带,这是稀缺属性,有没有看爹妈。
若是一心想求,狠狠心,去问老“丁”、老“董”、老“王”还是可以的,当然,前提是,你得先有吕布的本事。因此,这条通道,普通人不可求。
其二为杀敌立功,这是最凶险的通道,也是成才率最低的通道。
军中乃是混战搏杀,俗称“群殴”。
那里是最不讲武德的地方,管你什么“混元霹雳手”雷大师,还是什么“太极大师”马保国,都不成,真正战场厮杀,不是被敌人呛死在血坑里,就是被一群“武德充沛”的无名之辈乱刀砍死,到时只能仰天大喊:
“我大意了,没有闪!”
因此,真正能在历史上留名的人物,不会一开始就走这条路,他们不会让自己成为一个大头兵,拎着大片砍刀,去前线“点塔”,或者身披重甲去最前排吸收敌方骑兵的“动能”。
那种“杀敌数十斩敌旗,死于乱刀不知名”的事,他们很少去干。
这些人,都是先走一、三选项,再由此路攀至顶峰。
三,则是能在各级比武中决出名号的勇健之士,这是绝大多数人想走的路子,也是成才率最高的通道。
军中大操演,决定了每个投身军伍的有志青年,军伍生涯的第一个起点。
到底是拎起大片砍刀淹没在人堆里当背景墙,还是骑着高头大马,在一众大头兵后头高喊:
“将军发了话,拔不下对面的旗子,就先弄死劳资,你们都给劳资拼命,给劳资冲!谁不拼命,劳资干死谁!”
两个起点,通常就决定了每个新兵的终点!
满桂大人在世时,尤喜军中摆擂,这些勇健们或提为什长、队目、哨副,或置于左右,乃为亲兵。
姜澜一家刚来锦州的第一年,时年18岁的赵合意就是那届左屯卫比武的佼佼者,名列头榜前三,放眼整个锦州大军,个人武艺能排进“准一流”的层次。
因此,眼前的这个小木屋,在不想杀人又不能下重手的前提下,若没有个当世一流的身手,怕是得落个呛死在药桶里的命运。
“大当家,您说让我用鞍山话大喊“杀鞑寇、诛暴金!”,可是我自己名号还没想好,您说我是取个‘鞍山混江龙’好,还是‘鞍山……”
“都行…”
“——奔雷虎’好,您说用哪(个)……卧锉!人呢?”
柱子脖子挺得老长,他反复擦了两遍雨水,喃喃道:“刚还在呢?这﹍﹍眨个眼的功夫,就﹍就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