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小说《乱世女帝师》第5章 家事
安南三十年的年节，似乎大家过的都不太好。
苏吟知坐在西府鸿均堂里，一杯茶端了许久都没能喝下去。
许是郑梵音出身二等世家嫁入亲王府的事情传开，一群或真心仰慕英王或想攀附权贵博一个机会的女孩都动了心思。苏家亦不例外，甚至还求到了苏吟知的面前。
看着此刻跪在房中央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少女，苏吟知心情甚是复杂。
比起人丁单薄好不容易这一代繁盛起来的东府，西府要显得热闹许多。只是这热闹，着实也太闹了些。
苏吟知叔祖父娶了一等世家莱州齐家的嫡幼女齐娇娘，看名字便知、她在家中很是受宠。苏仲燃也极爱重她，二人琴瑟和鸣、令齐娇娘三个姐姐都羡慕不已。只可惜齐娇娘生第二个女儿时血崩伤了根基，遍寻名医无果、只得从家里挑了一个庶女作为媵妾送上了自己丈夫的床。这齐家庶女也很是争气，进门不到三个月便开始害喜。待瓜熟蒂落，生下一七斤重的男婴来。
这个男婴自此被抱至齐娇娘膝下抚养，被记为嫡子、取名苏庭。
这个儿子来的很不易，因此齐娇娘对他的教育便没那么严厉。苏庭虽成长为了一翩翩公子，却委实多情了些。不光房中有四个通房，外头平康坊里也是常客。苏仲燃与齐娇娘实在无法，便只能给他娶了一门颇为严厉、可撑得起门楣的嫡妻。
密州崔氏本代家主嫡长女崔元德善管家、有手段的声名在外，苏仲燃和齐娇娘便花了大功夫为儿子聘了回来。这媳妇也争气，三年内接连诞下嫡长女和嫡长子。只她也非常清醒，知晓丈夫心不在自己身上后便以退为进、同意了给丈夫纳妾。这一做法成功博取到了公婆的愧疚，不仅把管家权都下放给她、还承诺所有妾室都不得有生育。
但管得住什么都管不住自家男人想往外跑的心，更何况这男人还有脸有银子有手段。崔氏冷眼看着自己丈夫在外头置了宅子养了外室，不声不响、只搞死了那外室的头一胎儿子。之后那外室又生下两个女儿，她便放任不管。五年前那外室年老朱黄想要进府，崔氏也顺水推舟做了人情。顺便还在自家丈夫受了家法后公婆丈夫两边宽慰说和，苏庭和齐娇娘都认为她最贤惠大方。
而苏仲燃则是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察觉不对也不会说出来。至于苏吟知，则是从自己祖母平兖郡主那里听闻的。
这可还是个正面例子。
那外室进门时两个女儿一个十岁一个十一岁，已是不好掰性子的年纪。又被自己亲生母亲教养得颇小家子气，常在苏庭面前抱怨待遇不如嫡女。一开始苏庭还为这两个曾经抱过疼过的女儿同崔氏提过两次加月钱，后来便厌烦起来丢开不管。如此一来，这两个庶女的处境便不太好了起来。
当然崔氏也不会苛待庶女，只是把她们的月钱从同嫡女一般的每月十两调回了每月三两、吃穿用度也下降至嫡女的三分之一。又请了严厉的嬷嬷来教她们女红厨艺，到了十四岁上告诉她们未来定会有一门当户对的婚事。心一早就被养大了的二女，当然不会甘心。
毕竟所谓的门当户对，就是配给一、二等世家的庶子，或三等世家的嫡子。而她们自认出身七星高门，自然有资格嫁进皇家。正妻自不可能，侧妃或孺人总是可以的。
于是今日苏吟知在花园子里赏雪，准备画了图样给江月缝两件棉袍。刚要落笔，却被横里哭着跑来要抱她大腿的少女吓了一跳。
因是在自家府中，苏吟知身边丫鬟婆子带的少。幸而守着小楼门口的婆子眼疾手快，一把就拽住了要往里头闯的人。一个牢牢抓着人，另一个则进去同苏吟知禀报。这边那少女还没见到正主，那边西府老太太齐氏和大夫人崔氏便都收到了消息。
最后，就都被请到了此处。
苏家没有上赶着给人做妾的女儿，皇妾也是妾。别说是亲王，就连皇帝都不成。苏家曾有一个妄想通过进宫侍君搏出路的庶女，没有家族做支持、她没能活过进宫的第四个月。
“那郑梵音不过是一二等世家出身的女儿，郑家还是归化而来的破落门户。她都能入英王府为侧妃，我又有什么不可！”这少女名苏薇薇，光听着名儿便令人心生怜惜。只可惜当前几人都没有欣赏美人儿的心情，苏吟知看戏、崔氏面露难色。而齐氏，恨不得直接打死她。
丢人丢到东府，打死也不为过。
“老夫人息怒，不必为这等糊涂人动气。”崔氏奉了一杯茶到齐氏手边，柔声道：“也是媳妇疏忙，未想到她竟有这等不堪心思。”她眼神流转落到苏吟知身上，赔笑道：“今日吓到了侄女，是婶子不是。改日，婶子亲去你那里赔罪。”
因是糊涂人，便怪不到她作为嫡母未教管到。
因是不堪事，便不能宣扬至外、需秘密处置。
婶母给侄女赔罪，放低了身段给西府挽回颜面。
只是，一个一年都见不到几次外人的庶女、要怎么得知郑梵音要入英王府的事？
苏吟知面上带笑说着“无碍”与“不必”，心底却感慨西府这二婶果然名不虚传。
这怕是，一箭双雕之计。
“只是媳妇想着，薇薇鲜少见外人、是从何得知郑氏女之事的呢？”崔氏说话不急不缓，端得一派善解人意：“薇薇你这时候和不能再糊涂了，不然你与你妹妹和媚姨娘、都要吃瓜落的。”
媚姨娘，便是那进了门的外室。
跪在地上哭着的苏薇薇一身水红色衣裙，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善睐明眸。若说容貌，她确实生得极美。只是美貌与智慧、资本、勇敢哪一种搭配都能令她登上高位，她却空有一张脸。
还蠢成这样。
苏吟知心底默叹，她倒是想把这傻丫头送去英王府了。有这么一张脸一个出身，郑梵音大抵会难受上好长一段时日。
不能怪苏吟知想给她添堵，只是换任何一人都没法做到对那样一个女子真的心无芥蒂。只是既然江月说了是平等交换，那她也不会把气撒在郑梵音身上。毕竟感情这事，谁都难说清醒。
苏吟知这样想着，另一边苏薇薇已经哭着把事情的始末都倒了出来。
“母亲一向不愿意我们这些庶女知晓外头的事，想是怕我们结识了高门儿郎、嫁的比大姐姐好罢了。”苏薇薇膝行几步，抱住齐氏的小腿哭求：“薇薇求祖母做主，若非邢姨娘告知孙女、孙女就要被母亲嫁去蕲州了！”
苏吟知闭目想着这其中的弯弯绕，二叔苏庭爱妾邢姨娘是三等世家徐州邢家的嫡幼女、说起来也算是大家闺秀。只是邢家眼里只有男丁，为了求苏庭给他们家儿子补一个工部员外郎、便在设宴时将女儿送上了苏庭的床。如今不过十六岁，同苏庭女儿年纪也相差无几。
而蕲州……蕲州赵家？
蕲州赵家如今官职最高的是主支四房的嫡长子，名字为何苏吟知不清楚、却知道他年纪轻轻便补了御史台侍御史一职。赵家是三等世家，这赵家儿郎却实打实是个不错的结亲对象。苏吟知想起三日前曾听闻赵家夫人钱氏曾登门拜访，是巧合还是……？
正想着，崔氏已经离座跪在了齐氏面前。面上带着愧意，压低声音道：“是媳妇的不是，没能教导好三姑娘。”
那苏薇薇还想继续哭，却被齐氏一脚踢在了心口。仰面倒下去，重重摔在了地毯上。
“是她糊涂！与你何干！”齐氏气得把手边上好的茶盏摔在了苏薇薇身上，残茶洒了她一身：“接回来时就已经定了性了，便是怎么教都没用！你请什么罪，还不快把你们夫人扶起来！”
最后半句，是对着跟着一并跪在崔氏身后的大丫鬟说的。
苏薇薇瘫倒在地，她还不明白事情到底为何会发展成这般地步。她胡乱看着周围，又像寻到救命稻草般抱住了苏吟知的小腿。
……
“她是属考拉的？”
苏吟知在心底吐槽。
“二姐姐救我！二姐姐同江月小姐是好友、英王倾慕江月小姐已久，二姐姐举荐薇儿英王定不会推脱！薇儿嫁入英王府，日后也是二姐姐、是苏家的助力呀！”苏薇薇手死死的抓住苏吟知膝盖上的衣料，劲儿大到上来四个仆妇都未能拉开。在崔氏‘善意’的教诲、齐氏愤怒的斥骂声中，苏吟知揉了揉眉心。
“够了。”此话一出，房内瞬时安静了下来。
“二婶看着处置吧。”苏吟知俯身自地上捡起一片碎瓷，将苏薇薇攥住的那片裙袍划开。站起身，行过礼便转身离开。
这里，她一刻都不想呆了。
他是未出阁的贵女，正常情况根本不该参与到此类隐私密辛中来。西府自己关起门来把人打杀了都是寻常，那好二婶把她扯进来不过是为了永绝后患不给那邢姨娘一丝一毫翻身的机会——人都丢到东府去了，她难逃一死。
只是……只是。
她不在乎自己被利用，事情不到最后谁敢说自己是最大的赢家？可从苏薇薇口中听到她攀扯江月，还是会本能的失了冷静。
这个时代……这个时代！
妇人从一个后宅到另一个后宅，眼前便只有那四方的天和一亩三分地。她们看不到这世上还有与她们行了不同路的女子，却还觉得那也不过是一粗鄙之人、由得她们攀扯利用。
若能出去……若能出去！
雪打湿了苏吟知的绣鞋，冷意袭来时才恍惚发现忘记了穿行雪路的木屐。苏吟知立在原地，看仆妇们手忙脚乱的告罪、又把她扶上小轿。一路摇摇晃晃，回到了她的瑾云阁。
落脚，苏吟知缓缓睁开眼。扶住大丫鬟斫琴递来的手，轻轻吐出一口气。
既然如此，那她不如成全这个妹妹。
一片痴心？那你就去吧！
英王宋从谨从来便非好人，能在那般善变寡恩的帝王后宫活到成年的皇子、母族与其自身都有几分能力。皇长子顺王藏拙，早早退出皇位争斗偏安一隅、所求不过活命。皇三子占嫡，时刻表现出一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无所不从的忠厚模样来、暗中却不知盘算些什么龌龊事。皇四子康王则是身后势大，那张谦和温润的皮戴久了仿佛就成了真的。且与王妃周氏琴瑟和鸣，府内无侧妃、妾室也不过两个。端得一副深情模样，嫌少有人知道内里……
是个短袖。
皇五子不良于行，这等天然短处使得他能以部分真面貌示人。可敢以身为饵诱敌全歼，又怎会甘愿纳一个归化世家出身的女子为侧妃？
苏吟知攥着心口处挂着的狼牙令沉思，苏惊阳、江月与英王，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苏吟知写了一封信，使江月留下的黑甲兵送去五皇子别院。
大燕例，皇子封王后便不可再居于宫中、王府修缮好之前要居于宫外别院。这期间不会迎娶正妃，一般也不会纳妾与侧妃。只是如今英王这情况特殊，郑家急着想把自己女儿送上他的床、他也欣然接受。
婚事……啊不对，日子定在了二月十五。郑梵音求仁得仁，只苏惊阳已在家中醉了快一个月。
有时还拉着萧宸一并。
苏吟知对苏惊阳如今怎样不感兴趣，耐不住萧宸传信给她时总要说上两句。在苏吟知明确表示了我知道你们二人自小挚友情谊深厚你不必往我面前来说之后，萧宸终于消停了。
然后他约了苏吟知上元灯节那一日一并去赏灯。
苏吟知同意了。
因为她那一日约了英王相谈，要给他……举荐一人。
苏府西院庶女，苏薇薇。
……
到上元灯节这一日晚，朝都城中人山人海、比肩接踵。朱雀大街上有万灯游行，皇帝也会登朱雀门与民同乐。还有四条龙灯相斗的热闹大戏，魁首更是能得到陛下的赏赐。因此朱雀大街两旁的酒楼，都早早被人订了下来。
萧家作为七星高门之一，一早便在视野最好的‘白玉京’上订了雅间。只是这雅间内，气氛着实有些凝滞。
苏吟知与英王宋从谨凭窗对坐，棋盘上寥寥落下数子。萧宸坐于中间位置，为他们二人评判数目。楼下龙形长灯蜿蜒而过，锣鼓声震天喧嚷。而执棋两人，却丝毫不为所动。
“不知苏姑娘要为本宫举荐何人？”宋从谨执白，棋子散落棋盘多处、看不出任何章法。
“臣女二叔家庶女。”苏吟知每一枚黑棋都落在白棋附近，看着更像初学者在刻意捣乱。
“……”宋从谨挑起半边眉毛，而房间门口拎着酒坛子发呆的苏惊阳却失了手。苏吟知感受着近乎实质的锋利目光，温温柔柔的笑了。
“正议大夫苏庭三女苏薇薇，庶出。容貌昳丽，身姿曼妙。倾心英王数载，知晓郑世女入英王府后、哭求于我。”苏吟知一字落至天元。
“她道英王倾慕靖毅候，我与靖毅候为友。有我举荐，她必能如英王府。我见她痴心至此，方、有心成全。”
窗外烟花绽放，倒映苏吟知眼底晦暗如渊。
萧宸低笑出声。
苏惊阳手中酒坛落地，咕噜噜滚出去极远。
而英王宋从谨，却不慌不忙、落完了最后一子。
“那本王，也成全她。”
他笑。
“齐人之福，本王享了。”
一个时辰后，苏吟知与萧宸并肩立在画舫之上、看刚放下的水灯慢慢飘远。
“别生气了。”或许是站了许久觉得有些冷、又或许是心疼未婚妻，萧宸终是温声劝道。
“我不生气。”苏吟知看那莲花状的水灯飘远，后退一步拉开距离道：“今日，多谢你。”
萧宸知她心中所想，也未再近她周身。只顺着她说话，面上始终带着宠溺的微笑。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舱内有我准备的檀州菜、你要不要尝尝？”
苏吟知望向萧宸，看着那双蕴着无尽笑意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好。”许久后，她轻声道。
烟火盛宴还未落幕，有千树繁华在她头顶绽放。苏吟知这一日穿了一身藕荷色衣裙，外头罩着一件熊皮氅衣。厚重的裘皮未将她裹得臃肿，却显出一种别致的大气雍容。她未出阁，头上便只有并不繁重的双环望仙髻。配以紫水晶发饰，宛若神妃仙子。
萧宸看着她定定出神，脑中浮现的却是上一世他求婚时、上海人潮涌动的街头，她站在灯火辉煌之中。
那一年他们二十四岁，是现代还没毕业的年轻研究生。
这一年他们十七岁，是大燕七星高门的嫡子嫡女。
前世他用尽一生寻找救她苏醒的方式，踏遍了世界各地。
终于在六十岁那一年，在中国某个村中找到了一个古老的传说。
他与江月抱着绝望与希望，双双下注、赌了一把。
再醒来，就是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