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荨生》第9章 山鬼
薏生再次醒来时,精神不太好。年少的记忆里,极少的那些与爸爸亲昵的场景都已模糊不清。现在记忆中能留下来的,只有在爸爸最后几年家里的那份兵荒马乱,以及后来慢慢淡却的苦。
妈妈不在房间,她赶上午班的时候,会出门为两人买早餐。薏生一看时间,已经有点迟了,她七点半得赶到酒店为客人办理退房的事。赶紧给妈妈打个电话,叫她不要给自己带早餐,就打个车往酒店赶。
到酒店门口,时间已经有点迟了。她在群里问候了客人,然后提醒他们吃完早餐退卡。她边发信息边往里跑,在过道中迎面遇见一群人正往这边过来,她于是往旁边让了让。
这群人很有气势,为首的那几人在错过的刹那,让薏生感觉到一股明显的威压,笼罩在周身似一团如有实质的黑云,她指尖顿时隐隐发麻。她暗暗吃惊,这是一群什么人?
而为首那人,似有所感,朝薏生投来淡淡的一瞥,薏生顿时心里咚咚直跳。
时间很短,转瞬之间,拐个弯,来到了餐厅的客人们中间,似破开云雾,回到人间。她张开笑脸,把刚刚那一幕搁下。
南门口,覃家。老覃一大早接到总店店长的电话,向他汇报了一件怪事。尚店长是店里的老人了,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他说:“……发现过几次,一开始没在意,就值班人员作补损扣款处理。后来还丢,我就觉得纳闷,摔也没有这么频繁的,值班人员也说没有摔碎,就是奇怪地不见了。
因为丢的都是后面操作室的坛子,当初这里为了保密,并未安装摄像头,所以就无从查起。我这几天就喊睡在值班室的小六多留意点。今天一大早,他告诉我说,贼逮住了,是个疯子。我赶去一看,真是个疯子。”
尚店长咽口唾沫,道,“问他话就胡扯,说什么神仙姐姐有难,要去九妹山救她。我问他那你偷坛子做什么?他说神仙姐姐就是被装在这个坛子里的,所以他要从坛子里把姐姐救出来。”
老覃一听就觉得这事麻烦,一个疯子,讲不通道理,几个坛子也不够送派出所,可听那意思,是要长长久久地盯上他家了,这毛毛雨下久了也能打湿衣服啊。
老覃琢磨了一下,去喊覃荨起床,顺便问他这事有什么好办法处理,想看看儿子的应对。
覃荨倒没像往常一样赖床,乖乖的起来,一边刷牙一边随口道:“去找王伯呗,王伯处理这种麻烦有经验,再说,二人计长,比你在家瞎琢磨强。”
老覃觉得豁然开朗,对呀,他怎么没想到!老王没退之前是刑侦队长,从基层片警干上去的,一辈子干的就是解决麻烦的事,什么事没见过。
他觉得自家小子脑子还是很好用的。抱着锻炼锻炼儿子的想法,他找了个借口,就把这事撂给覃荨去办了。
覃荨说自己也没空,跟痩猴阿落约好了要出去的。老覃立马拿出电话,替他给两人分别退了信。
老覃泥鳅一样溜得飞快,剩下覃荨深感无奈,虽说平时不管事,但他还靠家里输血呢,有事也不能真不管,只得不情不愿地来到隔壁。
穿着白背心的老王正在给花浇水,而穿着警服的小王正准备去上班。
小王是老王的儿子,也是他们这一片街区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从小懂事上进,见人礼貌热情,街坊邻居没有不喜欢他的。
覃荨这一拨同龄小孩从小就在他的阴影下被对比着长大,感觉上像有代沟,虽然年龄差不了几岁,但从来亲热不起来。
“哟,小覃是稀客啊,找你王伯伯还是王哥?”唐阿姨解着围裙亲热地迎上来。
说起来,覃荨小时候家里没人,放学还经常被寄放到唐阿姨这里。王伯工作忙,不常见到,人也严肃,覃荨有点怕他,但见到唐阿姨比自家长辈还亲近。
覃荨先问了好,然后说:“我来找王伯伯,有个事想请教一下。”
小王赶着上班,于是打个招呼先走了。
老王抬眼瞟瞟他,发现他头上那刺眼的鬏鬏已经不见了,此时收起乖张的神情,板寸显得利落又精神,看着像个清爽的学生伢,心下挺满意,看来对老覃的教育还是有成效。
他接口道:“什么事?你爸呢?”
覃荨转身对着老王,不自觉地把肩塌了一点,先礼貌地打个招呼:“王伯好!”然后才老实道:“我爸说今天有个供货商要见,出去了。他让我来请您给拿个主意,店里抓到个贼,偷了好几回,东西又不值钱,放了还会继续偷,想问问您这里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老覃“哦”了一声,继续浇花。覃荨老老实实等着。老王把花浇完,进屋套上短袖衬衫,出来说,“人在哪儿?”
“在店里。”
“走吧,一起去看看。”覃荨把心放下了。这样的事,大人都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他更不知道了。现在有老王出马,他就觉得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
来到店里,尚店长迎上来,显然是老覃已经打过招呼了,看到覃荨也没什么意外。他恭恭敬敬地把老王迎到楼上,送上茶水。
尚店长告诉他们说:“这疯子可真奇怪,本来抓住以后我们也拿他没办法,就让他走,可他竟然还赖在我们这儿了,说什么坛子里有姐姐,听得怪瘆人的。我们打听了这附近的人,都说从没见过这个疯子,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把他送回去都找不到地方。”
老王又问了问具体情况,便来到那疯子现在待的房间。覃荨进去让老王给轰出来了。
不知老王跟疯子怎么交流的,出来后,老王让把疯子放了,说,“放心,他不是真的贼。”
覃荨问老王他要再偷怎么办,老王一声叹息,道,“不过是个疯子,又没造成多大的损失,你跟他计较什么,给他个坛子哄哄他就安静了。”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算是了了。
覃荨心下有点好奇,莫名其妙冒出来个疯子,这疯子为什么说九妹山上有神仙呢?他得抽个时间去看看。
覃荨倒不是对神仙姐姐感兴趣,他现在是对凑热闹有兴趣。
覃荨要送老王回家,老王说自己要去市民广场打太极,不用他送,两人就在店门口分开了。
覃荨看看表,时间还早,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再给瘦猴和阿落打电话,手机铃声就响了。是瘦猴打来电话,询问早上的事。覃荨便把疯子的事情告诉了他。
瘦猴一听也感觉奇怪,两人一拍即合,当即约定在覃荨家门口会合。
不一会儿,瘦猴便打的过来,招呼覃荨上车。车开动后,他们都没看到,阿落正在覃荨家附近的街角,定定地看着他们的车驶远。
九妹山位于城东郊,就是一片连绵的馒头山,因其中有九座相对较高的山头而得名。
前几年有投资商在这里做了个项目,准备借着山形起伏建一个全世界最大的封闭式过山车,将九座山全部连接起来。
他们一路坐车从远处看过来,几座山头像是浮在海面的巨大航母群。现在项目还在建,可以想像建成后的壮观。
随便找个地方下车,覃荨和瘦猴开始往馒头山里钻。
那些过山车的滑道看着挺近,实际走到面前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而运送材料的车道是临时开辟出来的,属于不开放地段,只能靠他们的两条腿走进去。
好不容易走到近前,那架在滑道下的立柱,原本远看时像一根根竖立的小火柴棍,现在看着,却像巨大的钢铁猛兽龙盘虎踞,人站在它面前只能渺小地卑微仰望。
张家界这边的土地多黄壤,间以红色石英砂岩,因而如果没有植被覆盖,土地色彩格外艳丽。走近了,山上那些裸露在大片钢架群之外的颜色便显了出来,可能是岩石太多,呈现出如血一般的铁锈红色。
工人们正在热火朝天地施工,发现有人接近就会过来把他们赶开。两人便顺着滑道往下,走到看不见工人的地方,找个缺口钻了进去。
刚进去,覃荨便感到一阵不适。他起初以为是天太热,有轻微中暑,但越往里走,这种感觉便越强烈。到后来,他连走路的姿势都摇晃起来。
瘦猴发现不对,连忙扶住他问:“怎么了荨哥,这里海拔不高哇,怎么像是有高原反应?”
覃荨轻轻摆头,示意自己没事,继续往里走。
再往前,一个巨大的斜坡状的深坑挨在巨柱一侧。覃荨身子立不稳,竟然一晃滚了下去。
瘦猴大惊,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跟着滑下来。
覃荨只觉得头很晕,天地都在转动。滚到坑底,他呈大字型平躺着,闭上眼,想要慢慢熬过这阵眩晕。不料,一副惊悚的画面直直撞入他眼中。
画面中的女人头戴精美银饰,身穿一件蓝色大襟滚边衫,腰系一块白色梨形围腰,浑身被钢钉钉住,也像他现在的姿势一般呈大字型平躺,双眼流露出的是麻木、绝望之色。
地上的血流得到处都是,覃荨滚动的那一瞬,一巴掌按上去,甚至感受到了鲜血的那种黏稠感。
覃荨浑身颤抖,他麻着胆子仔细一数,不多不少,竟然刚好九根钉!
他抬起手,试着用“义伢”和“云泽”触碰下她的手指,却发现对方手指凉得冰块一样。
“云泽”毫无动静,“义伢”却隐有微芒。他心中一动,立即在脑海中不断念颂:“义伢:择善而从,持勇行道,唯善而有能,方不畏不亢,善作善成……”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女人似乎有了一点很细微的反应。他感到一股很奇怪的真切的疼痛慢慢涌上心间。可他跟这女人并不认识。
这时,瘦猴滑到他身边,看到他呆呆傻傻一副像是中了邪的模样,心中大骇,一面呼唤他名字,一面企图扶起他。怎奈覃荨的个子本就比他大很多,他怎么也扶不起来。
瘦猴情急之下使劲地拍打他的脸颊,并大声呼喊着“救命”。可他们待在深坑里,工地上又嘈杂,那声音根本传不上去。
覃荨其实心里是明白的,只是这股眩晕和心痛的感觉太过强烈,他一时无法动弹。
他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血红。他不知道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画面,但他知道自己想救她。
他勉力爬起来,往她身边靠近,把手伸过去,想要替她拔出钉子。
瘦猴见他伸出手,一把接住,紧握住他的手掌,趁势把他拉了起来。
眼前的女人消失了,失衡的空间感被重新修补,覃荨懵懂地望着眼前的瘦猴,还有点不知身在何处。
瘦猴见他又犯傻了,拿手在他眼前不停地晃,焦急地喊道:“荨哥、荨哥……”
覃荨忍住还是一阵阵涌上来的眩晕,靠在瘦猴身上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开始往上爬。
好在这个坑里都是软土,比较好蹬,费了好大的劲,他们终于爬了上去。两人都累得躺在地上不想动弹,覃荨更是感觉好像经过了大病一场,手脚酸痛,浑身无力。
这时,覃荨的手机响了,过了好一会儿,覃荨才抬起手,把手机拿出来接听。
电话是田伯打来的,他告诉覃荨,后山坪的那只狐妖又出现了,而且似乎不止一只,还伤到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