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小说《小小的科幻随想》第6章 费米狂想曲（六）
红教堂，米迦勒天顶花园。玫瑰花田的中心是银白色的半月亭，入口用克莱因蓝天鹅绒幕布遮住，廊柱上精美地雕刻着小天使与青涩的少年神明。四角的白色烛台上没有摆放烛火，而庄严地立着杯子、魔杖、剑与五角星。深红圆桌上面对面坐着两人，背后是剑与魔杖，他们的面前分别摆放了位置不同的几幅牌组。十张牌，他们为彼此占卜。
第一张牌。蓝眼人用它盖住了意义符。“这就涵盖了她。”
第二张牌。从斗篷宽大的帽檐中露出了那人苍白的下巴，晚夜的月亮钩尖尖。他把它横放在她身上，说：“这代表她的障碍。”
第三张牌被放在了意义人头上。“这是她的王冠。”
第四张牌在她的意符的脚下。“这在她的下面。”
第五张牌在意符看向别处的一边。“这在她的后面。”
第六张牌是意符所面对的。“这在她面前。”
六张牌以十字的形式排列，蓝眼人接着翻起四张牌，放在右边，一张牌在另一张之上。
“第七张牌是你自己，第八张牌是你的房子，第九张牌中有你的希望和恐惧，而第十张牌是你的未来。”
蓝眼人清了清嗓子，神色郑重地翻开最后一张牌。
剑的王牌。暗金色的牌面之上，一只大手从云端伸出，握着的那把长剑直指云天，剑尖周身被王冠与果实环绕。这是一张英勇牌与力量牌，在爱与恨并存中闪闪发光，代表着最后的胜利。
“那么你会怎么做呢？”蓝眼人拉下遮帽，露出一张温柔的容颜。
梵伽瞥向属于教皇的那张牌。是三魔杖。代表所建立的一切已有力量。他身在过去，而她要成为刺破阴霾的剑。
所有的连通器的中枢，就位于大祷告厅的神龛里，那座高大的智慧与战争并存的女神像中。她沉下眉眼，半开玩笑道：“请原谅我，或许我要亵渎神明了。”
帕尔安涅站起身，像目送牺牲者一样悲伤地注视着她。“神将永远庇佑你，我的孩子。”
红教堂的今晚注定是悲伤的，却又是那么的令人心潮澎湃，一条新的道路或许将在今晚诞生。
夜晚，阿勒山城依旧是雾蓝色的，红教堂的炽红色灯火早早熄灭，在孩子的打鼾声中沉入静谧的摇篮。空明的月色一尾鱼一样从大祷告厅的彩色玻璃的窗棂中摇曳进来，端庄的女神雅典娜在隐约月色之中愈发生姿，女神脚下是身披黑斗篷的仪态万方的大主教，她曾经最为忠实而虔诚的信徒。所谓信仰，一旦动摇，便不名一文。新的信仰自旧信仰中破土而出，此刻她要埋葬女神勇敢而懦弱的灵魂。
她微叹一口气，缓缓走进那周围被环上荆棘与栅栏的神龛，解除了维护神龛的一切防护措施。冰冷的女神像不再无懈可击，此刻她脆弱易碎。梵伽继续靠近，为女神任凡人再怎么捂也捂不热的心作短暂的哀悼。她利落地攀上墙壁的凹陷处，登上一级一级石台阶。世间一切仿佛都被消抹，只剩下她，台阶与将死的神。
一级又一级，这是通往天国的路，也是通往毁灭的路。
她微微颤抖的手抓住了女神飘逸的衣角，那下垂式的希腊衣裙勾勒出女神完美优雅的身姿，却凉得如此令人心寒。
她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光刀，绕到神像的背后，对准那白皙光滑的背部用力一砸。“嘭”一声清脆响起，是某个灵魂彷徨的痛呼。那美丽无瑕的背部此刻从破洞处裂开道道缝隙，蛛网一般蔓延向全身各处。紧接着“啪”的一声，整个后背零零碎碎落下大理石碎块，让深处的中心枢纽暴露在主教眼前。
那颗恍若心脏的，因为充溢着从母城以及各大卫星城运输来的生命能量而跳动不息的中枢，连接着无数导管，将力量经由最底下莹莹闪烁的星盘一般的传送门输往边境地带的屏障区。梵伽一时愣神，她看着那颗收缩的“心脏”，竟是莫名涌起了几分怜悯。她痴呆地用手抚摸着那颗心脏，这里面不仅有生命能量，更有无数人类集聚的信念高塔。如果打破高塔，从高塔之中汹涌出的将不是信念，而是毁灭之后咆哮不止的滔天的怨恨，这恨意将吞噬她。她在那一刻感受到了真实的恐惧，并且不得不承认自己被震慑住了。
她望着它，长久地、颤抖地，却又坚定地望着它。渐渐地，她感觉自己正与这颗心脏同频共振。她下定决心，手里的光刀一划，将所有导管切断，用力挤碎了那颗仿生心脏。
她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像烂泥一般瘫坐在地上。就在这安静的夜晚，所有人身上的枷锁全被一一解下，梦境之中的幸福会延续到现实，天国即将降临于人间。
警报忽地拉响，一切都在预谋之中。她努力调整表情，想要作出一副惊恐的表情，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是自己的一样，只好面无表情地被人拖着拉到了教皇面前。
“主教大人？你竟然……”慈爱的教皇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痛心疾首地说道。周围的人们在窃窃私语，每个人都面色不虞。
帕尔安涅悄悄俯下身子，对着受难的主教耳语。恍惚间，梵伽听到有人对她模模糊糊地说：“谢谢你。”
她咧开嘴，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在他人看不见的角度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把她押到审判廷，明日一早即可审判。”
卫兵拉扯着沦为罪人的红衣大主教离去，帕尔安涅站在原地，使劲忍住心底的悲凉，却看到那边的主教回过了头，苍白的唇张张闭闭。
他听到她说：“我是剑。”
“剑的指责就是披荆斩棘。”
“我成功了，我们也成功了。”
……
审判日。
“神颜不可窥，神身不可近。神语不可附，神意不可测。”
“身为主教，竟无视戒律，妄近神身，私毁神像，罪不可恕。”
梵伽跪在烈日之下被灼晒得滚烫的瓷砖上，面前是一座巨大的黑色钢铁十字架。攒动的人群昨夜脱去了枷锁，并观看了全城发布的安抚通告，只以为是教廷找到了新的代替材料参与战争，因而为此欣喜若狂。而此刻的人群对于教廷的支持已到达另一个峰顶，对于正当头的主教的背叛自然是无法原谅的。
梵伽从伏低的身子中抬头，眯起眼朝人群中看去。冷漠而愤怒的人群仿佛戴上了一副令人痛苦的面具，她接收到的是一个又一个的眼刀与白眼。
她在寻找希望的颜色。那抹曾在雪地里让她见证太阳的光芒的希望的颜色。
白晃晃的刺眼阳光下，汗水顺着她通红的脸颊流进她的眼睛，她的内心一片荒芜，连身子都摇摇欲坠。
不知那抹红是被人群遮挡住了，还是根本不会出现？
她自嘲地笑了笑，转过头不再看。
……
“梵伽，你可认罪？”
主教身着黑色囚服，可耳上还挂着那红宝石十字架。她直起身子，将主教的尊严连同性命一道双手奉上：“我已知罪。”
“主爱世人，‘那背叛同胞的，也要爱他，却得让他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你背叛了主，可主依然庇护你，因你的罪不可饶恕，便给予你最无上的死亡。”
世人不曾见过那盗来的火种，只当这温暖是神的礼物。
“愿主保佑你，我的孩子。”
人群间一阵骚动。梵伽匆匆回头，在坐上飞行器的最后一刻回头。
那是一头微红的头发，那颗头颅微微转动，她对上了那双期待已久的火一样的眼睛。
干涸的罪人忽然眉开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