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雕富贵竹精说他要报恩》第9章 幼年荆宵
梁阑秋又一次梦见了幼年时的荆宵。
彼时的荆宵不过是个小豆丁,牙都没长全,两条小腿也还像刚刚洗干净的白萝卜,白白嫩嫩的,煞是惹人喜欢。
他每天就这样迈着他的小短腿,在诺大的皇宫跑得十分欢快。然而最多的时候,他就哒哒地跟在皇宫里最不受重视的人——梁阑秋的身后。
那时的梁阑秋,说是来荆国受教些时日,可其实连荆国负责洒扫台阶的宫女都知道,这不过是委婉些的说法罢了,这个可怜小质子恐怕终其一生也难归母国了。
“年幼的孩子”、“敌国的质子”,这两条无论满足哪一条,都足够让人脸上写满“柔弱可欺”几个字,而梁阑秋两条都占全了。
偏生恃强凌弱似乎是大多数人生来就具备的技能,都不用怎么学就已经很擅长了,因为在他们的眼里弱小就是原罪。
所以不用想也知道,梁阑秋这个弱小的国家来的弱小的人,日子自然不会好过到哪里。
不过好在,还有荆宵。
一个是荆国最受宠爱的小皇子,一个却是邻国来的质子,怎么看,这两人都不该站在一处。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荆国王宫出现了一个奇观,那就是宫里最不受待见的人的身后,总跟着他们最受宠爱的小王子,活像一条小小的尾巴。
久而久之,大家居然都对这种奇观习以为常了,甚至对自家小王子无边的疼爱,连带着分给了总在他身边出现的梁阑秋那么一星半点。
就是这无意中漏出来的一星半点的善意,也足以让他八年为质的生活不至于那么难挨了。
对此,梁阑秋不止一次猜测过,荆宵到底为什么总爱跟着自己呢?
他想,刚开始的时候,这个小孩儿大概真的只是好奇吧。
当年的荆国皇帝是个才华横溢的人,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诗书礼乐无一不精,要说他唯一不擅长的事情,大概就是做皇帝了。
然而,世人对这位陛下印象最深刻的,既不是他那一笔好字,也不是他传遍九州大地的诗词,而是他与皇后的情深似海。
荆国皇后姓柳,与荆帝青梅竹马、自小定情,等不及柳氏及笄,荆帝就把人家娶进了宫。他短暂的一生里,甚是宠爱自己的结发妻子,直到后来荆亡国,他的后宫也只有柳皇后一人,再也没有别的妃嫔。
因而荆帝子嗣单薄,幼年的荆宵也无甚玩伴。
梁阑秋被送到荆国那年不过刚满五岁,而荆宵那时候才两岁,刚刚会走路罢了,荆珊甚至都还没有出生。
皇长子荆明与次子荆宵相差整整十岁,荆宵十分喜爱自己的兄长,从刚学会走路就三不五时缠着他一起去找皇祖母讲故事听。
但他到底年纪小、爱跑爱跳的,很怕兄长总是板着脸说“要好好念书”、“不可虚度光阴”云云,是以每次荆明眉头一皱,他就脚底抹油溜去皇祖母的宫里“躲难”,逗得老人家大乐,直叫他“小滑头”、“机灵鬼”。
长兄是个小古板,妹妹那时都还没出生,荆宵在宫里并没有年龄相仿的人和他一起玩耍,所以当梁阑秋这个只比自己大三岁的小玩伴出现的时候,他就好奇的凑了上去。
后来呢?
梁阑秋想过:“后来,大概就是同情了。”
随着荆宵长大,他开始渐渐明白自己的这位小伙伴,和他自己、和他的兄长、和他那些堂兄弟们,似乎有那么一些不一样。
于是,少年梁阑秋想,荆宵大概就是同情他吧。
同情他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同情他既没有父王母后疼爱、也没有兄弟姊妹陪伴,同情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同情他总是被荆国宗亲贵族、甚至宫里捧高踩低的下人欺负……
所以小时候的荆宵总是跟在他身后,这一跟就从两岁跟到了十岁,护着他、陪着他整整八年时光。
梁阑秋觉得,他应该讨厌这个比自己小了整整三岁的小屁孩儿的同情,却又总是无法拒绝他稚嫩的关怀。
漫漫长夜,梁阑秋的梦里,一会儿是两岁时的荆宵。
这人一岁多就能说话,但会走路却还不久。那天,他趁着看护的老嬷嬷不注意,悄悄跑了出来,挥动着两条小短腿摇摇晃晃跑到梁阑秋殿外,从门后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盯着皇宫里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哥哥看了一会儿,然后奶声奶气地出声。
“你四谁?”
那时的梁阑秋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梗着脖子不愿回答。
小孩儿也不恼,看梁阑秋不搭理,便把胖乎乎的小手伸进自己的荷包里掏啊掏。
他掏了好久,久到连梁阑秋都止不住好奇,这个家伙到底在找什么。
可是小家伙掏了半天,还是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于是倒豆子似的把荷包里的东西统统倒出来,零零散散洒了一地。
然后,他终于从一堆小玩意儿里找到了自己的目标——用油纸包着的两块花生酥。
小家伙把油纸打开,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你,要不要?”
“皇祖母给宵儿的!”
荆宵豁着仅有的几颗大白牙:“好七!”
问完也不等人回答,他自己先拿出一块咬了一口,边吃边发愁地说:“可四,只有酿块……”
“皇祖母缩,七多了,要坏牙!”
他说着要坏牙,却又露出大白牙再咬一口,然后把剩下的一块放到梁阑秋面前,咂咂嘴接着说:“给你一块。”
话没说完,花生碎就掉了一地,用事实证明,真的很酥。
又一会儿,梁阑秋梦见了五岁时的荆宵。
那个瓷娃娃一样的小人儿,眨巴着大眼睛道:“秋哥哥,母后给我生了一个小妹妹,等会儿我悄悄带你去看!”
想了想,他还仔细叮嘱道:“但你要轻一点,不能吵醒妹妹睡觉哦!”
没多久,他又跑到梁阑秋面前,小心翼翼捧出一只红蜻蜓,撇撇嘴接着说:“我给妹妹粘的蜻蜓,可母后说她太小了,还不会玩。”
说完,他白白嫩嫩的小胖手往前一递:“喏,那就送给你吧,以后你要陪我一起给妹妹粘很多很多蜻蜓哦!”
后来,是八岁时的荆宵,他拿着小木剑站在比自己还高半头的梁阑秋面前,与他的堂兄对峙。
“荆老四!你要是再敢欺负人,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大鹏展翅’!”
以梁阑秋彼时的身高和武力值,已经完全不需要眼前这个小豆丁护着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护在人身后,看着荆宵挥舞着木剑、比划他自创的“大鹏展翅”的招式,看着这个小英雄冲锋陷阵、努力保护自己。
再后来,梁阑秋又梦见了十七岁时荆宵。
分别七年,那个从前总跟在他身后、或者护在他面前的小豆丁,已经长成了眼前挺拔的少年。
梁阑秋始终记得,他回大梁那天,荆宵红着眼睛问:“秋哥哥,你会给我写信吗?”
“我们会再见吗?”
信他的确写过,却一封也没有送出去;他们也的确再次相见,但已经成了敌人。
十七岁的少年,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单薄。
梁阑秋望着荆宵持剑的手,突然很怕。但不是怕他以命相搏、冲上来杀了自己,而是怕他心如死灰,直接给荆国陪葬。
他知道,心如死灰的荆宵做得到。
于是,梁阑秋努力稳了稳心神,才威胁道:“你的剑只能刺向你的敌人,只能刺向我,只要你做得到,孤一直等着你。”
可惜,荆宵闻言眼中恨意未减分毫,却独独没有求生的欲望。
梁阑秋想了想,补充道:“但如果你敢自戕,荆国的臣民我一个也不会留,你的妹妹也下去陪你吧。”
“荆宵,你从小最怕孤单,黄泉路冷,孤不会让你自己走的。”
梁阑秋话说的十分冷漠,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背在身后的两只手已经握得生疼、流出血来了。
荆宵闻言怔了许久,突然笑了一声,“哐当”一声把剑扔下了。
看到长剑落地,梁阑秋悬着的心也方才落地,劫后余生般想到:还好,赌对了……
然而没等他想完,那人便突然口吐鲜血,昏了过去。
“荆宵!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太医,太医在哪儿?”
“荆宵!小宵!醒醒!”
“快醒醒!”
“快醒醒啊!”
梁阑秋猛然从梦中惊醒,额头上沾满了汗,后背的衣裳已经湿了一半。
没等他从梦中缓过神来,多福已经从殿外一路小跑进来,一看他这汗流浃背的样子,便明白了七八分:“陛下,您又做噩梦了吗?”
年轻的帝王摇了摇头,没答。
他想起那日荆宵的血染红了半件白衣,然后整整三个月昏迷不醒,等再醒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而且身子越来越不好……
梁阑秋心想,或许,遇见我才是他一生的噩梦吧。
小胖子多福不知道主子心里的想法,只按惯例奉上茶水、帕子等一应物品,等梁阑秋渐渐平复。
看着对方越蹙越紧的眉头,小太监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开口道:“陛下,今日以孙阁老为首的一众大臣,再次上书……”
梁阑秋没追问上书的目的,似乎并没有兴趣。
多福却已经说出口:“请求您处置了荆家兄妹……”
帝王的脸色瞬间又沉了下去,多福顶着他凌厉的眼光,一咬牙继续道:“陛下,孙阁老说的对,这是养虎为患啊,您就听他们一次劝吧!”
“您治理有方,现如今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百姓无一不称赞您啊!只要杀了荆宵,今后众位大人定然再也不会与您为难,您就不用再承受那么大的压力了……”
没等多福说完,梁阑秋就沉声道:“多福,你可知若是换做别人说这话,脑袋早就搬家了。”
小胖子自然是知道梁阑秋是信任他的,所以才敢冒险说出来。
不过既然已经惹了主子不快就索性做到底,他索性硬着头皮说下去:“陛下,奴才就是看您夜夜不得好眠……”
梁阑秋打断他:“你若是想睡个安稳觉,皇后那里刚好缺个管事儿的,你自去她那儿待着吧。”
听着帝王那冷漠的声音,多福吓得肉都抖了三抖,立马跪下:“陛下,奴才只愿意伺候您,求陛下开恩,别赶我走。”
梁阑秋心知多福是真心为了自己好,不再理这茬,只道:“诸如此类的话,以后不必再提了。”
“至于孙阁老等人,若是再上类似的折子,也不必送到我眼前了。”
多福被这冷漠的语气吓得不轻,只能应是。
梁阑秋拿过温度正好的茶水,喝了一口,转而问道:“你今日去揽月殿,荆宵身体当真大好了?”
“回陛下,完全康健倒是没有,但看着的确是比前阵子子好转了许多。”
梁阑秋把玩的着杯子:“那孤让他来参加宫宴,他如何说?”
“立马应了。”小胖子立马答。
“嗯?”
这似乎有点儿出乎梁阑秋的意料,他遂问道:“立马应了?不曾推三阻四?”
梁阑秋心想:要知道,荆宵若是称病不出,自己也不会非让他来不可,左右不过宫宴散了再去一趟揽月殿罢了。
多福却道:“回陛下,不曾推辞。”
“这倒是奇了。”梁阑秋如是想着,口中却只应到,“唔,知道了……”
多福不喜荆宵,不想主子再谈此人的事儿,便壮着胆子道:“陛下,您政务繁忙,可要用些安神的香,早些歇下?”
“不必了,你退下吧。”
主子既已发话,多福自是无法,只得答“喏”,答完了,便毕恭毕敬退出去。
然后不等多福走远,梁阑秋又说了一句:“那日,记得找人去给他带路。”
多福心想,果然还是被自己猜中了,还好提前安排了。
他又应了声“诺”,梁阑秋便摆摆手让他走了。
直到出了大殿,多福还是为自己主子忧心不已,不时长吁短叹。
而殿内的梁阑秋,也一夜不曾再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