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世鸣川录》第2章 第二章:下山
那弟子睁着溜圆大眼,皮肤白得像雪,身上穿着一套黑色简衣,是九云山低阶弟子的标配。
他一见奚清就变得有些腼腆,默默点了点头。
奚清略觉奇怪,又想不起人家名字,为避免尴尬,他含蓄而礼貌道:“一起走吗?”
那弟子连忙点头。
奚清于是在前面走,顺路去食堂抓了四个馒头,要分两个出去,那弟子摇头。这个时辰还没用早饭的大概也只有奚清了,他只得一个人对付四个,一路边走边吃,路上遇到的同门见了他都会恭敬地道一声“少主”。
奚清从容回礼,他其实没有少主的架子,上辈子在师兄弟面前也无尊卑一说,如今,百余年巨变,九云山上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除了那七个健在老东西,没一个是奚清相识的。
而对这些个弟子来说,天降少主,绝对是件稀罕事,这九云山何曾听说过有个什么少主老主的,只有那七位坐镇的长老,大家兄友弟恭一阵又不禁偷偷好奇奚清的身世。
奚清心里哪能不明白他们好奇什么,一个个看他的眼神稀奇古怪的,包括一直跟后面的那小弟子,简直巴不得把眼睛长奚清身上。
说是人死了又活这事最多算是奇闻,但死了一百多年又喘气的还真就能轰动整个人界,不过门派把这事捂得那叫一个严实,要宣称有起死回生之法,人间那些个天王、帝王们还不得疯啊。
所以派里也没几个人真正知道内情,除了天知地知,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知,对旁人只道是某大长老的独子闭关多年,而今修道有成出山,特大摆宴席,弟子畅饮七天七夜。
有些事捂得越严实就越让人犯嘀咕,某大长老守的清规戒律,修的童子之道,这么多年从没人见过他跟哪家淑女贤妇有什么不清不楚,怎么平白多出来个儿子?
难道是某大长老早年游戏花丛,不小心在人间拨了个种,多年后种子长大,母亲告诉他身世,然后就找上山门认祖归宗,嗐呀,也不怪某大长老,谁年轻时候没个风流韵事呢。
这种事解释起来只会越描越黑,在去往天星阁途中,奚清全当看不见,听不见,却忽然停下来回头问了一句:“你跟着我干啥?去做自己的事吧。”
那小弟子一直默默跟在奚清身后,也不知道是几个意思,闻言,连忙往后退下一个台阶,站直身子答道:“回少主,我,我的事已经提前做完了。”
“做完了就去找点事干,跟着我是怕我走丢吗?”奚清感觉这小孩一点也不灵光,好笑道,“告诉我你师父是谁,信不信我让他给你加课。”
那弟子低着头,说话却变得利索起来:“我没有拜师,所以每天功课少,所以做得快。”
“那我交代个任务,你现在去扎两个时辰马步,多练练下盘准没错的。”
那弟子领了任务就没再跟过来,奚清这才一个人沿着石砖铺砌的小道往上爬,要登临山顶时驻足眺望。
九云山地处广陵境内,门派弟子每每自报家门时声称有三十六峰,实际就是成片的小土坡开大会,面积也就涵盖了十里八个村那么点,从这山到那山,一顿饭功夫就够跑个来回。
若非要挑出一座最高的,那万象山也就勉强能充个数,一个小土丘为啥也能有名字,主要是因为山上有座万象塔,塔里有口万象井。
那口井的年岁说比九云七老的岁数加起来都要大也不为过。
在过去它可不是供游人散客观赏膜拜之用,而是实打实的镇妖重宝,玄门禁地。
外塔还是奚清的父亲为庆祝奚清降生才加盖的,据说用料极其讲究,当时花费了不少人力物力,主要还有财力。
可惜的是,宝塔跟奚清一样短命,还没正式落成,镇压在下面的魔头冲破封印,搅得人间天翻地覆,死了不少人。
在那时,万象塔跟里边那口井就彻底被捣毁,如今看着外表崭新如洗,光彩照人,其实是翻修过的,不及当年万道金光齐照耀的半分风采,别说不能镇压妖魔,人在里面住着都嫌憋屈,现在纯粹就是一中看不中用的漂亮摆设。
比起万象塔,天星阁所处位置又要矮一截,但奇就奇在它常年云雾缭绕,不入山顶绝对望不见阁楼一檐一角,用凡人的话来说,这就叫做仙气。
奚清知道这不过是玄门里的摘云术,取天上云彩以障人目,与仙气还是有差别的。
来到天星阁紧闭的大门外,奚清正要开口,忽觉脚下一阵微微颤动,他想也不想就蹲下抱头,这一动作完全是下意识。
就在他下蹲后一刻,天星阁内轰的一声巨响,某个物体从他头顶刮飞了出去。奚清耸着肩站起身,看见方才飞出去的东西时才松了口气,还好只是一扇木门。
天星阁里烟尘飞扬,除了一座巨大的浑天仪,看不清里边状况,奚清自作聪明的选择没有进去。里面却突然探出一只手扣住他肩膀,这手瘦得像根老树藤,可力道不小,直按得他动弹不得。
飞尘里冲出来一个八字胡矮道士,抓着奚清一副急匆匆的样子道:“清儿,跟为师走!”
“景星师父,我才刚……”奚清话还没说完,叫景星的八字胡矮道士就被另一只手给扯进屋,阁楼里又是一阵噼里啪啦打斗声。
奚清见怪不怪,天星阁为什么要动用摘云术,一则是观星重地不可给凡人窥见,这二则是为了方便遮挡七个老头日常打架互殴的丑态。
不成体统,是要遮一遮。
奚清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劝一下,景星长老的声音就怒叱道:“他才刚醒你就要他去做那种事!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另一个更为低沉的男人嗓音也怒道:“你以为我想?妖王死灰复燃已有苗头,天下即将大乱,届时你能对付吗?”
奚清才在狐疑要他去做哪种事,一听妖王他首先想到刻印在脑海深处的那张恶魔脸,那个让他在幻境里无数次自我摧残,去反复感受割肉刮骨之痛的鬼东西,那种本能的恐惧令他心惊肉跳,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爬上背脊直蹿头皮。
景星长老一声大吼,将他拉回现实:“不能!那也不能再让清儿送命,等妖王复生大不了大伙一块死!”
“你个老糊涂!清儿从小就懂事,他会明白的。”
“让你死两次试试?你会愿意吗?”
“叫清儿来,他来了你自己问。”
“你怎么不问?你去问!”
两个人跟小孩对仗似的,根本就不用琢磨,他们看似在吵架,其实话都钻进了奚清耳朵里。
“你去问!”“你去!”“你去……”
两人你来我往故作推脱间,奚清已经飘飘悠悠走进去,施法挥散了烟尘,看到七位黑袍长老中有两位唱红白脸,三位杵一旁看戏,还有两位在下棋。
场面一时有点尴尬,静默半晌,看戏的和下棋的才反应过来,象征性的七嘴八舌劝架。
景星长老偷瞄奚清一眼,瘦的像根老枯藤的双臂突然抄起浑天仪大喊:“我砸死你个老货!”
“……”
奚清一身习以为常又心照不宣的八风不动样。
另一位站在对立面的中年男人收起手中闪着电光的宝剑,对众人正色道:“别演了。你们都出去。”
他一声令下,景星长老丢下浑天仪后叹了口气,深深看了奚清一眼,与其他几位长老默默走出天星阁。
所有人走后,奚清朝中年男人躬身见礼:“叔父。”
这面白少须的中年男人名叫奚怀仁,除了是九云山的大长老,还身兼掌门一职,奚清与他眉眼间的确有几分神似,但他们的确也只是亲叔侄的关系。
七个老头里对奚清最严苛是他,奚清最敬重的也是他。
奚怀仁端着一副为人师长的尊严“嗯”了一声,闪避的眼神暴露了他内心某处柔软和一丝不忍。
奚清看出他非常忧虑,还配合景星长老在自己面前演这么一出大戏,把恶人的活全揽了。费这些周折,大概一方面是考虑到奚清的感受,另一方面也是在直接暗示奚清,看他接受程度。
如果是担心这个,那就未免太小看我了……奚清在幻境里经历了什么,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放现在来看他已经百炼成钢,再来个千八百回……或许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叔父,您刚才说的妖王是我知道的那个吗?”奚清先开口问道,恭敬的口吻中夹杂有一丝侥幸,他侥幸希望那魔头还是永远别从地狱爬出来。
然而奚怀仁的回答是肯定,他沉吟道:“妖王死前对神州下了一个魔咒,一百年后他将复苏,统领所有妖族与人族开战。一百多年过去,我们本以为诅咒不会起效,但是你醒了……”奚怀仁高深莫测地看向奚清,说道:“好在你醒了。”
奚清咂摸不出话里语境,什么意思?因为他醒了所以诅咒将起效,还是因为诅咒起效了所以他醒了?
“他要怎么复生?他明明就是……”奚清难以想象,在他的印象中那妖王明明就是一团魔雾,连实体都没有,毁灭就是彻底消失了才对。
奚怀仁说道:“你忘了他是几千年修为的大妖怪,镇压的数百年里,杀了太多同类,吸收的妖气能庞大到什么地步?当然是身躯再无法承载,所以他抛弃肉体,化而为魔……即便成魔,他仍保存有魂魄。”
“您是说……”奚清更难想象了,妖化魔,魔变鬼,再回来又会是个什么玩意,直觉告诉他一定非常可怕。
奚怀仁继续说道:“他的魂魄不存在于天地间,第一难在无法判定他什么时候回来,只有重启伏妖阵,严阵以待。”
伏妖阵是奚氏先祖奚肜专为妖王所设,后人守护了数百年,可惜最终还是毁于大战,就此成为传说,过去有人多次尝试复原都以失败收场。
奚清听着都觉得困难重重:“所以……”
奚怀仁道:“还有第三难。”
奚清:“这……”
“你可知伏妖阵的五个阵眼是指的哪五个?”奚怀仁缓缓问道。
“知道。”九云山弟子入学第一课讲的就是伏妖阵来历,奚清更是倒背如流,“赤炎珠,碧水珠,混元珠,定风珠,驭雷珠,五颗灵珠各镇一角,妖魔作恶即施以风雷水火之刑。可是这有何难?”
奚怀仁无奈摇头,摸着山羊胡道:“难就难在五颗灵珠遗失了四颗,我们只有你身上这颗赤炎珠。”
奚清也是醒来后才得知自己有机会复生的真相,五颗灵珠皆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而维持他心脏继续跳动的正是赤炎珠,至于,其他四颗灵珠遗失的事他就一无所有了。
说来说去,原来叔父要他做的只是去民间寻回灵珠,听上去不是什么难事。
天下之大,只要灵珠没毁总有集齐的那天。
奚清想得挺开,可当辞行这天,他走出山门,忽然又迷茫起来。
天下之大,他要从哪里开始找?
一百多年都没被找到的东西,如今仅凭他一己之力恐怕也没多大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