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小说《没羞没臊的快乐》第4章 一天一生
日沉西山是黄昏。
坐在溪边光溜溜的石包上，明生看见成群结队的小虫漫天飞舞，时而振翅高飞，时而敛翅滑行，尽显优雅。他根本不认得是何种小虫，但潜意识告诉他，小虫是蜉蝣。
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明生迷迷糊糊地，随即传来婆婆温柔地呼唤：“孙娃乖乖，睁开眼睛，起来咯。”
明生依着婆婆的话，努力睁眼，多次尝试，才吃力地把眼皮抬起一条缝。刹那间，昏黄的光就摇曳进眼里来，他就看见蓝湛湛的蚊帐和婆婆年轻的脸庞。明生打个长长的呵欠，伸个懒腰，啊，好奇怪的梦。他掀动鼻子，煤油味儿、烟火味儿和婆婆身上的饭菜味儿，拧成一股绳，拴在鼻子上，甩都甩不掉。
床边柜子上，婆婆早准备好明生的衣服。明生磨磨蹭蹭地穿衣。
晨色渐褪，天亮得好快，柑子树的枝丫已清晰。明生吸一口气，断断续续地朝煤油灯吹去，火苗跌跌撞撞，像个不倒翁，但终是熬不过捉弄，熄灭成一溜细烟消失不见。
明生走到灶屋，结实的大木桌上放了热气腾腾的洗脸水，毛巾在盆里泡澡，也摆了香喷喷的饭菜——饭是焖的洋芋饭，菜是炒了大块猪肉的咸菜。明生胡乱抹下脸，端起碗，抓起筷子就吃。婆婆很少陪着明生吃饭，她还要弄猪食。
吃完饭，丢下碗，明生拉开大门，对面坡顶已经红彤彤了。每次太阳都从那片红彤彤里跳出来。明生蹦出门去，回头喊：“婆婆，我耍去咯。”
婆婆早饭还未吃，正砍猪草：“去嘛，好生点，莫和别个扯筋哦。”
明生往院子跑，呼朋唤友，捉迷藏，跳房子。小伙伴一起多快乐呀，欢声笑语，无忧无虑。明生抬头看天空，天空也静静看着他，他第一次思考——天空这么大，坡那边是啥？他决定出去看看：“婆婆，我去爬坡，看坡那边有啥子。”
婆婆可能吃了早饭，不见人影，却传来声音：“要得，早点回来哟。”
好像不管明生做什么，婆婆都支持。
明生沿着石阶梯走，经过一棵高大的核桃树，粗壮的枝干绑个秋千，荡起来心儿七上八下。
田间的小路蜿蜿蜒，经过竹林。竹林里，笋子冒出来，再拔尖，引来笋子虫。笋子虫捉来，掰掉大脚，戳进刷把签，摇一摇，振翅飞。还有，明生舔舔唇，咽口水，笋子虫和笋蛆用油炸了吃，香得很。他回头看屋，它安静地坐在一大片竹林前面。烟囱出来的烟，眨眼不见。
明生踩着小路，开始上坡，坡半腰好大一片青冈林，它掉叶子，掉干枯的枝丫。婆婆就带明生来搂青冈叶，捡干树枝。一个大背篼，装满还不算，还得用长绳扎出一座小山。这柴火好烧，叶子引火，干树枝是主力，塞进灶孔就起熊熊大火，噼里啪啦，火舌直把锅屁股舔得通红。
太阳终于从被窝里爬出来，挂在树梢。明生浑身是劲，未知的事物深深地吸引着他。他一路走，一路看，一路长大。
等明生爬到坡顶，他惊呆了，坡的另一边盘踞着遥远的路，不知道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一直以为太阳的被窝是一个树丛，却怎么也没找到。明生也暗自庆幸，幸好爬上来了，不然真成了坐井观天的小青蛙。
在坡顶，明生遇见了让他心动不已的姑娘——依天。一方石包，平坦宽阔，周遭长满花草。依天就在这方美丽的小天地里睡着。
明生大起胆子，俯下身，一个吻印在依天的额头。
依天睁开剪水眸，轻起兰指，点在明生额头，口吐琴瑟之音：“我欲与君知，长命无绝衰。”
明生牵住依天：“走，我带你回家。”
此时，太阳正当空。
如果说，走上坡路，是逆水行舟。那下坡的路，就是顺风飞翔。明生要飞回家，他要把一生的姑娘介绍给婆婆，他要把辛劳的婆婆介绍给依天。她们一定会互相喜欢。
果不其然，婆婆与依天碰了面，婆婆笑得合不拢嘴，笑着笑着，头发花白了，皱纹深密了，眼睛都浑浊了。
依天拉着婆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会儿要给婆婆梳头，一会儿要给婆婆剪指甲。真是个活泼的仙女啊。
明生见她俩相处融洽，便下灶屋去。揭开锅盖，啊，剩菜依然是净咸菜；这醋和味精都过期了，婆婆还在吃。明生视线模糊，心被针扎似的痛。
饭菜端上桌，婆婆最爱吃的是咸菜炒肉，明生用自己的方法演绎出来——咸菜切成碎截；二荆条切成小圆圈，小葱段，蒜粒；五花肉慢切，又薄又小，一顿爆炒。
好一餐团圆，婆婆赞不绝口：“孙娃果然是大人了！好好照顾依天。你们在一堆好好的，莫吵莫闹，凡事商量到来。”
明生和依天牵着手，默契地点头。
婆婆继续说：“那我就放心了。我也出去耍了。”
明生和依天异口同声：“早点回来哦，婆婆。”
太阳升到最高点后，就开始慢慢往下掉。
明生和依天在屋里勤快得很，打烟尘扫地，抹桌子板凳，洗罩子被套，最后甚至把屋周边的杂草铲了，院坝的缝填了，屋檐的漏补了。
两个人，两个影子，相互依靠。
太阳的升起如干田起水般不易，它的跌落却如眨眼般容易。
太阳挂到西山，明生坐不住了，天都要黑了，婆婆怎么还没回来？他赶紧把屋里屋外所有灯打开。惨白的灯光，混在天光里，丝毫不起眼，但最后也会彻底从天光里剥落出来，变得明亮耀眼。明生相信，只要灯亮着，婆婆循着光就能到家。
天黑了，竟然下起鹅毛大雪。依天挽着明生走到院坝里，大雪落满身，满头白发。
明生颤颤地说：“依天啊，婆婆回来了嘛？”
依天紧了紧手臂：“哪还用你操心？婆婆早就回来了，你开灯的那个时候就回来了。”
明生抚了抚放着婆婆照片的口袋：“嘿，老糊涂了我，竟然没看到她。”
依天把头靠明生肩上，轻轻唱：“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婆婆。”
明生突然明白那个梦，那个关于蜉蝣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