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诗选》第2章 阳光在远处和大堰河——我的保姆
阳光在沙漠的远处,
船在暗云遮着的河上驰去。
暗的风,
暗的沙土,
暗的
旅客的心啊。
——阳光嬉笑地
射在沙漠的远处。
一九三二年二月三日 苏伊士河上
大堰河——我的保姆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的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套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烘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在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不好了,儿子们的被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等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雁河,你为什么要哭?
你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纽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你碾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他就开始用抱着我的双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窸索的萝卜,
他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他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
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拥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他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领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他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
而他的娇美的媳妇亲切的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爱他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经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五个儿子,个个哭的很悲,
他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他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经死去,
大 儿的做了土匪,第二个是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部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过长长的漂泊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这,这是为你静静的睡着的大堰河
所以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我爱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
爱你!
一九三三年一月十四日雪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