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小说《金枝》第2章 0.2
从我记事起，爷爷就是个老头，他那么老，好像从来没有年轻过。也从来没有和我讲过年轻的事，他爱我疼我，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给我。
我开口讲的一句话，就是喊的爷爷。之后是奶奶。
我记得那时候他们第一次听到我叫他们的样子，他们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眼神里全是宠溺和心疼，答应都是轻轻地，生怕吓到我。
他们教我怎么吃饭穿衣，说话和道理，他们教我慢慢走路，教我怎么活着。
我从未想过他们会离开我，从来没想到他们离开后我怎么办。
可是我那性格和善那么好的爷爷，在我八岁那年还是死了。
那是冬天临近春节，爷爷突然病倒了，很快就死了。
灵堂中间一口黑黑的棺材，我知道里面躺着的是我的爷爷，薄薄的棺材板却隔着生死。
亲人们跪在灵堂里哭声一片。
我躲在角落看着不知道怎么办。心里闷闷的沉沉的，像是有一块石头压在我身上，压得我喘不出来气。
有人找到我，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是和爷爷同辈的一位奶奶。
“来，妮子，给你爷爷磕几个头哭一会儿。”
她上前拉我。我任由她拉着跪在竹席上，我跪在那里没有动，身体打着哆嗦，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群人在议论我。“这小妮子心真硬，她爷爷走了哭都不哭一声，也不知道磕几个头，枉费连城生前那么疼她了。”
“唉，谁说不是呢！要不是连城，她早就被扔了，这小妮子没良心哟。”
“可怜我那连城兄弟，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眼看给儿子娶了媳妇成了家，要过几年好日子了，就摊上了这个小妮子，命苦哟…”
这些话语，像是一根钢针扎进我的耳朵。我偷偷看了他们一眼，连忙转过头来。我好像看到了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恶魔。
“我的爷爷死了，爷爷死了…”这句话突然在脑海重复，犹如一把锤子在敲打我的脑袋，很快我没了意识。
等我醒来就躺在床上了。家里安安静静的像是没有一个人。我挣扎地下床，堂屋没有了那口黑黑的棺材也没有了一个人。
我知道他们肯定是去下葬了，我拄着拐杖走出堂屋，外面洁白一片让我眼睛有些不适应，我眨了一下眼睛再看，原来是下雪了。
积雪已经厚厚的一层。我顺着路上还有痕迹的脚印和纸钱一路往前。
很快我看见一群人正回来，他们也看到了我。我加快了脚步，一高一低我跑了起来，对面的人群愣在了原地。
一对男女向我跑来，近了看是我的父母。
我躲过他们拉我的手掌，没有回应他们的喊声。跑过了他们。跑过了那一群人。
那一群人默默给我让开了一条道路。
我开始看不见周围和路面，汗水和雪花融化的水珠还有泪水混杂在一起一块顺着脸颊往下流。
我耳边突然响起了唢呐声，一声比一声高，并有喊灵声响起：“马连城，你孙女马金枝来送你了，马连城，你孙女马金枝来送你了…”
那群回去的人又重新跟了过来…
我一个人跑在前面，不一会儿看到一处用新土堆积的坟包，我扑在坟包上，用手挥扫上面白白薄薄的积雪，再也控制不住哭出了声音…
没有了爷爷。家里就剩我和奶奶还有那条大黄狗，还有爷爷生前养的几笼子鸟了。
奶奶这几天好像一下老了十几岁，以前还有些黑头发的，现在全是白发了。
爷爷去世后，她一直到现在都很安静，没有哭喊。只是饭吃得少些。爸妈经常来看她，带着我那刚满六岁的弟弟。
奶奶一直说没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谁都逃不过的。
她越是这样平静，爸妈好像就越害怕。轮流守着她，害怕她做傻事。一连守了几天没事之后，才放下心来回了自己家。
妈妈有意把我接到家中，怕奶奶一个人照顾不来。
爸爸说让我陪着奶奶吧，也有个伴。
我好像没有一点重量的，被他们推到这，又推到哪儿。
尽管是他们让我走，我也会陪着奶奶的，但是心里就是感觉怪怪的。从我慢慢懂事后，我的心思就越来越重，常常揣测别人对我的看法和好坏。
这天夜里，我突然听到奶奶的喊声：“马连城，马连城。”她在喊爷爷的名字一声又一声。我蒙着被子不敢说话。
听到了奶奶很小声很小声地在抽泣，她喃喃着：“马连城我冷，你帮我盖被子。马连城我饿，你给我弄点吃的。马连城我渴，马连城你怎么死了。你怎么不等等我呀。”
奶奶喃喃着抽泣着睡着了。过了一会又惊醒重复刚才的话，重复抽泣，奶奶原来是躲着所有人一个人在偷偷地伤心。
天亮她骑着三轮车，带着我去爷爷的坟前，说要去看看。她带着爷爷喜欢吃的东西，在坟前自言自语，把吃的都埋进了土里。
然后带着我回家。她去给爷爷的养的鸟添食和水，可是笼子里的鸟一天比一天瘦。那只爷爷最喜欢的百舌鸟，已经瘦的像只小麻雀了。
奶奶明明和爷爷一样每天按时添食添水，但是怎么都喂不胖。
还有那条大黄狗也不如往常活跃，常常趴在院门口，像是在等爷爷回家一样。
爷爷走后，家里好像一下子没有了生气，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了。
奶奶开始记不起事情。
常常是前脚才做的事情，后脚都忘了。做饭炒菜咸的咸淡的淡。她有时会拉着我的手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李翠英的人，我点头说认识。奶奶说李翠英是她的姐姐。
我有些害怕地看着她自言自语的样子。李翠英明明是她的名字，明明是她自己，她却说是她的姐姐。
她还问我认不认识马连城，说那是他的哥哥。我问她：“奶奶你认不认识马金枝呀？”
奶奶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傻妮子，是你啊！我可怜的小金枝。”
“奶奶我们听爸爸的去看看医生吧。”
“没病看什么医生，浪费钱。”
“奶奶我怕…”
“金枝乖…”
很快临近春节。村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贴门对。只有我们家，什么都没贴，村里有规矩，家中有人去世三年不能贴红对。
爸爸妈妈，弟弟奶奶和我，坐在一张桌子上吃年夜饭。除了弟弟马曜宗偶尔说一句话，就没人说话了。
村里一阵阵鞭炮声，和我们一家人安安静静吃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吃完饭和奶奶一块回了家。
黑白电视调不出频道全是灰白的雪花，有个频道有声音，是主持人在说新年的祝贺词，但是只能听见声音和滋滋啦的电流声，没有一点画面显示，听了一会儿就关了。
早早地躺在了床上。
奶奶睡在我另一边，她为我掖了掖被子，摸着我的头发，细声细语地喊：“金枝。”
我“嗯”了一声看着她。
她又喊了我一声“金枝。”
“奶奶咋了？”我问她。
奶奶不再说话，沉沉睡去。呼吸一会儿重一会轻。今晚我没有听到奶奶的喃喃声和哭泣声。
第二天早晨，她没有老早起来去喂爷爷的鸟。我喊她一声两声没有动静。去推她也不醒。我心里有些慌，连忙去叫爸妈。
他们让我在家看着弟弟，用摩托三轮车带着奶奶去了医院。
回来已经是晚上了。爸爸的脸色很难看。妈妈在呜呜地哭。她的哭声沙哑眼睛都肿了！奶奶躺在车上一动不动，奶奶死了。
我看着奶奶被众人抬下车。放到床上。她的眼睛紧闭一脸安详。
我偷偷摸她的手，冰冰凉凉的僵硬。
爷爷才走了不到一个月，日思夜想的奶奶去和爷爷团聚了。
我心里莫名出现这种想法，可是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办呢？我也会很想你们的…
家里重新搭起了灵堂。不过这次放的是奶奶的照片。依旧是那个场景，依旧是一口黑黑的棺材。里面躺着我最爱的奶奶。
我已经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感觉了，脑袋里空空的。身体也好像空空的。像是和旁边的纸人一样，没有了重量，被风一吹就东倒西歪。
我手里攥着奶奶给我留下的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
因为家里穷，加上我的腿的原因，我到现在八岁还没有上学。
爷爷在的时候，教过我识字认数。那时候奶奶也跟着学。本来什么都不懂的她，硬生生地陪着我识了一些字。
那张纸条是亲戚给她换衣服在口袋里发现的，是写给我的，上面的内容是：“我苦命小金枝，爷爷走了，如果奶奶也不在了，要好好生活好好活着啊。”
我没有掉眼泪。
我的眼泪像是在爷爷走后那天流干了一样，怎么努力都流不出来了，反倒是感觉眼睛胀胀得有些疼。
奶奶和爷爷葬在了一起。村里人有人提议要合葬。但是爸爸说别再惊扰爷爷了，就没有选择合葬。
葬在了爷爷旁边，我的奶奶，最后还是和爷爷一样，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