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小说《安忆江南时》第1章 浴身
碧天凉冷雁来疏，闲望江云思有馀。
天更冷了几许，寒彻入骨。
江淮紧了紧衣襟，大步迈进江府，想先给管家韩叔一个惊喜。
韩叔是江府的老管家，在江府工作了二十余年，度年如度日，一如既往都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为江府奉献着自己滚烫的精力。从小到大，韩叔一直很疼江淮，把江淮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着。
江淮左瞅右瞅，院中的桂树纷飞着星点般的桂花，檐上的吞脊兽正对着他舞爪呲牙……一切都没变，还是同记忆中的光景无二。
碰巧，韩叔正在里屋核对账簿，一抬头瞧见窗外，见是少爷回来了，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出来迎接。江淮见韩叔年迈力行，满面慈祥，忽地便回想起小时候的琐事。有一次，十三岁时的江淮想去赏城外的荷花池，烈日炎炎，江时怕他中暑，一直不许，韩叔看他一直闷闷不乐，便在一个夏天的傍晚，一个人把他背去赏了一时辰的花与月，可光是来回便远远不止那一个时辰了……
不知怎的，他鼻子一酸，主动上前同韩叔紧拥了一下。
“殿……少爷，真是你回来了啊，先前小厮牵马回来，我只当是你要先进宫歇上一晚呢……哎哟，少爷你看你，这三年吃了不少苦吧，你看你这，都瘦了好大一圈……”韩叔眼里满是心疼，絮絮叨叨地念着。
“正巧，刚刚我还让居灶君做了糕点，这路上难免有些劳累，少爷，要不你先去换套衣服，待会儿糕点也还热乎着呢，呵呵呵呵～”
“好嘞，韩叔。这样，我先去泡个澡，等会直接去居灶君吃就行了。韩叔，您就别操心我了，快去坐着歇着吧，我刚刚进院就瞧见您在忙活了……”
……
交代完事情，江淮这才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天干物燥，秋高气爽微微凉。
进了屋，江淮脑中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已经在路上耽搁数日，再加上天气转凉，自己身上难免沾染了寒气，况且途中的旅店大多并无澡池，算下来，他也已有五六天没有洗澡。现在回了府，是该好好趁此放松一下。江淮随意打量了屋内陈设，一如从前，被下人打扫的干干净净。于是，他随手从柜里选了一身换洗衣物，便走了出去。
江府颇大。这是京城江氏的祖宅。早已建成数百年的宅院，文化底蕴经过代代相承，显得愈加深厚。江府虽是通体木质结构，但在炮火纷飞的时日中不曾被摧毁。如今由江氏当政掌权，更是越发显得古色生香；许多后辈的争气，也让府上的名声愈传愈远，成为许多人饭后闲聊的话题。
江氏打理府上的事务有两把刷子，在同外界的密切往来中也慢慢笼络了人心。这些年来，许多本地和外地商贾云集在京城行商，而江府又是皇亲国戚，倒是引了许多人慕名而来，送礼谋利。
甚至，江府还为此开辟性地创造出持股政策：有钱有权的，出资也好，出地也好，按换算比例为持股数，持股越多，这家店，或者这个私营企业的话语权比重就越大。这一政策在商业行业的大力推行，使这种持股制的经济模式开启，推动了经济的发展和越来越多先进思想理论的出现……
从书香世第到皇亲贵戚这一身份的转变，江家人开始逐渐意识到除却财力，还得有一定的实力，才能一家独吃。所以这也更促使着江府的后辈变得更加重视文韬武略，均衡培养。ᐢ..ᐢ
荏苒飞逝的是岁年，跌宕更变的是华颜，旧物件不断被替换下，新物件不断被翻添上，江氏越做越大，也开始分家自立门户，可古宅一直在。这是江氏的核心。它不曾变。(´○`)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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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左拐右拐，走过脑中熟悉了千万遍的路线，不一会便到达后院。
推开院门，便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伴着阵阵蒸腾腾的雾气，弥漫在空中，像丝绸般细腻，像寒烟般朦胧，如梦似幻，如锦如缎。
这座院是封闭的，院里有一方温泉，终年恒温，而且最妙的是，这温泉水底部做了一个简易的循环滤水系统，所以不用担心水质不能重复利用。所以，为了防止热气的四散，才修了这院子阻隔冷空气，保持温度。
只是现在，被这香气撩拨住的江淮蓦然惊诧，不自主抬眸想要寻得香味来源。
原来是木槿。美而不妖，在院门后轻颤着摇曳。木槿象征着坚贞、旧情、念旧和坚持。不知怎地，江淮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苏以泽。
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
他想起在徐州的日日夜夜，想起了苏以泽仗剑救他，拦腰抱走的飒爽英姿，想起在酒肆与苏以泽互换姓名的情景，想起苏以泽私下与战争时判若两人的温文润语，想起了他们言笑晏晏，举杯对饮的过去……
他一瞬间想起了许多，眼眶似红非红……
花香撩拨着江淮的思绪，将他从别的想法中勾回来。
虽然木槿朝看暮还落，但江淮对它的喜爱程度不减。他痴痴盯了几分，笑了笑，忽而又想到他与苏以泽的微妙关系，便又垂了眸，上齿轻咬着凉薄的下唇，又似抿非抿，只是缄默不言。
他将院门别上，将换洗衣物放在一旁，又将衣物尽数褪去，一抬脚，便将自己全然没入温泉之中。被温暖包裹着，江淮有些燥，喉咙有些干，却又不自觉想起他。
他这次想起的是临行那夜画面。苏以泽也告诉他自己要离开徐州的消息。江淮有些不舍，却又想到苏以泽也该回去镇守边疆了，自己想了很久，终究还是决定还京。
但江淮没有告诉苏以泽自己离开的日子，他不想将因果线变得愈加复杂，既然难成，便不如舍的干净利落。
那夜，两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一杯复一杯。准拟愁怀待酒开。喝到最后，却都相顾无言。谁都没有开口。江淮眼眶有些红，却没开口，便唐突寻了个理由匆匆离座了。
他怕自己忍不住，怕自己会不舍，会难过。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离座后，苏以泽嘴角一弯，后脚也结账离开……
那天晚上，回到知州府，江淮躺在床上，明明黑灯瞎火，但他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满脑里琐碎的记忆飞快地闪过。全都是和苏以泽的过往。想着这些，他困囿其中，难以自拔。
那一夜，少有的整宿无眠……
一周后的凌晨，苏将军早已经离开开了徐州。交托好一切事务的江淮浑然不知，也带着小厮，乘着马车出州，踏上归京之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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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想到这些，方才归京的喜悦便荡然无存，现下的心情又压抑了几分。闭上眼，不去想，时间就这样一点点流逝。
水汽弥蒙，渐渐染上他的脸颊，润湿了他的双眼，纤长的睫毛低垂着，泪珠盈睫，每一下微微的扑闪都能从其中寻见点点珠光。
一时分不清是泪还是水汽。
…………
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半晌。
双睫轻轻颤动，他缓缓睁开了双眸。醒来整个世界在一个恍惚间好似都变了白，又慢慢淡开，露出雾气下的本貌。
长吸一口气，江淮才慢慢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沐发浴身，颗粒水珠从他颈间滚落下，也滚烫着他的心跳，落在温泉中，漾开圈圈涟漪，滴滴清脆。
他的脸此时被室内氤氲的雾气尽数覆住，鼻息紊乱，仿佛天上的神明被亵渎，却丝毫未有染污，水光潋滟，烟色迷蒙，皙颜泛红，呼吸声慢慢难以抑制地颤动着……脑中又闪过一帧帧有关某人的画面，他不得不承认，曾几何时，自己已经对苏以泽动了歪念头…………
……
＂苏以泽……＂失神中，他不自禁喃喃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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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拿过一旁的毛巾，擦净了身体，江淮穿好衣，又面色不改的冷了下来，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燥红，这才取下朱门上的门闩，推门而出。
木槿花繁未晓愁，道旁庭院足青眸。
走在回廊中，阑干外的丛里开着朵朵扶桑，欣欣向荣，给寻常人家思想中固有的寂凉的秋天添上点睛之笔，冲淡了一丝凄寒，平添了许多温暖。
穿过去，一抬眼便望见居灶君飘出的袅袅炊烟。轻嗅，隐隐有面点的飘香。江淮馋了嘴，不自觉咽了口口水，自己有三年没尝过自家味道的糕点了，嘿嘿嘿……
快步走过去，这时，府中的老管家刚给厨子们交代完晚膳事宜，正好回头。这瞧见江淮小馋猫似的走来啊，倒是笑眼盈盈地过来搭话，慈眉善目的。
＂少爷，饿了吧？正巧我刚差（chai）居灶君的厨子做了些点心，少爷快来尝尝——＂
＂嗯～韩叔，您也辛苦了，先去歇着吧。＂
“诶！少爷，您这次回来述职，还走吗？皇上得知少爷回来了，可是欢喜得很啊，说是隔两日抽空回府来看少爷呢！”
“不过转念一想，少爷明日还得进宫上早朝吧……哎哟，少爷这是饿坏了吧，瞧你那眼神，待会儿晚膳可得多吃点嘞……”
他是一直看着江淮长大的，自家少爷出事以后啊，他也是心疼的紧，不过好在少爷没忘记他……所以韩叔一直都宝贝江淮的很。
再者，即使是江淮离京赴官的那三年，也时常书信遣送回府，每次都是报喜不报忧的。读着那些信啊，韩叔自己心里也难受。他十分清楚自家少爷的脾性，都是口直心软，遇到什么都自己咬牙坚持，也不爱去麻烦别人——就这一点而言，便已是胜却了寻常那些贵公子不知多少。
“嗯……”
“韩叔啊，阿淮这次回来，便不走啦……阿淮还想多吃家里的菜饭呢～”
“诶？好！好！好哇！不走就好！不走就好……那我便先忙去了。多吃点，慢点吃，别噎着，啊～”
“韩叔，您小心点，别磕着碰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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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叔走后，江淮才定睛看向香味飘开的地方。他又不禁咽了咽唾沫，心下又是一暖。全是他喜欢吃的。韩叔竟然都还记得。
桂花糕、枣泥酥、绿豆糕、驴打滚、豌豆黄、龙须酥……
他拿起一块桂花糕，轻咬了一口，细细咀嚼、回味——还是以前的味道。
他笑着。屋外的蜀葵也似是有感，随风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