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水村往事》第6章 刀爷·走无常·年
腊月十九,四水村小学开完期末考试表彰大会,寒假开始。常生上学三年来第一次获得奖状,奖品是一个铁文具盒和一盒硬皮笔记本。他兴冲冲地跑回家炫耀,对柳仙儿说:“娘,俺哥的奖状都快左边贴满的,我以后把右边贴满。”“好,”柳仙儿把文具盒和笔记本收起来放到木板车上准备卖掉。常生踩着板凳站到条几上,不停地用碎布擦墙,又嫌不干净,索性拿衣袖使劲儿擦。满意之后,他摁着直尺上下左右量一番,伸出舌头润润铅笔,标出上下左右对称的四个点,才左手扶住奖状,右手小心翼翼地摁上图钉。跳下条几,他恭敬地朝观音像默默祈祷以后得更多奖状。
常文背着铺盖从五里外的中学回来,刚走到胡同口,看到笑笑绷着嘴噙着泪,就问:“咋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笑笑哇地哭出来说:“哥,我没有奖状。”常文牵起笑笑的手,替她抹抹泪珠说:“下回咱考好点,都考一百。”柳仙儿也安慰过来一番。
天色灰蒙蒙的。常有富站在猪圈前,一边抽烟一边嘀咕:“这都半年了,这猪长得忒慢了。”柳仙儿说:“吃得倒是不少,也加了饲料,长得小也得卖,要不年不好过。”常有富说:“明天就卖。”第二天常生喂过猪时,猪吃得比平时多一倍。买猪人来时,它的肚子已经吃得鼓鼓的。他静静地站在原地,不嚎不叫,只是时不时瞅常生一眼,直到被装进铁笼子里面拉走。常生怅然若失。柳仙儿数数卖猪的六百多块钱,对常有富说:“过年是够了,就是仨孩子的学费……”常有富说:“先把年过去,我给刀叔说过了,让他给咱家留二百块钱的猪下水。”“知道了,”柳仙儿进屋把钱塞到被褥下面的席子下面的一本旧书里。
傍晚时开始下雪,一夜之间盖住了村庄和麦田,却还没有停下的势头。漫天苍茫之中,几点黑影在迅速移动。常生他们无所事事地晃悠着,从一块麦地到另一块麦地,留下的串串脚印很快又被飞雪填平。感觉冷时,他们就掏一堆干麦秸点燃烤火。遛到灶王桥时,他们看到桑树后面闪出一个人,肩上挑着东西。马小川说:“是刀爷。”众人站在桥上,装出观察桥下水流的样子,余光却死死集中在刀爷身上。刀爷从他们中间走过,原来刀爷肩上是一扁担,前头倒挂着两只野兔,后头倒挂着一只猫头鹰和一只野鸡。眼巴巴地望着刀爷穿过麦地消失在村口,常志远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兔子肉和野鸡肉好不好吃。”常生伸手摸摸头发,发现头发全部是冰碴子。
常文坐在柳仙儿的缝纫机前写作业。柳仙儿和笑笑正在归置春联和一朵一朵的红头花。春联和头花是柳仙儿用卖猪的钱批发的。她把一朵花卡到笑笑头上,说:“好看,戴着吧。”常生回到家说:“娘,你要卖春联和花啊?”柳仙儿说:“啥能赚钱就卖啥,明个儿赶集,你给我看摊子去。”
吃过晚饭,常生躺在被窝里,恍恍惚惚进入梦境。
梦中的常文带着常生迫不及待地出门,左转向南,战战兢兢地,爬过横在水面上的一棵歪脖子柳树,跳到对岸,来到常实宝的三间土房子前。马力兄弟俩、望远兄弟俩、陈天赐,还有刀爷的独子刀玉乾,早已经围坐在院中的火堆旁。常望远戳一下刀玉乾,问:“野鸡肉和兔子肉哪个好吃?”于是刀玉乾兴致勃勃地讲起野鸡肉和兔子肉的味道如何如何美味,惹得他们止不住地咽口水,他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要偷出来一些给大家尝尝。常实宝端着搪瓷缸走出屋,说:“玉乾,让你爸少打一点野鸡兔子,吃那么多没啥用。”刀玉乾低头不语。常生问:“二爷,今儿个讲啥?”常实宝啜一口开春柳芽泡的茶,润了润嗓子,说:“听过走无常没?”众人摇头说:“没听过。”常实宝把茶缸放到脚下说:“那二爷就给你们好好讲一讲走无常。走无常又叫走阴差,活人的魂儿给阎王爷当差。据说有一个村子,村子里有个人叫阴阳生,他就是走阴差的。有一天是七月十四,阎王爷给他一个差事去勾一个唱戏的人,这个人和他一个村,一辈子啥都不干,就喜欢唱戏,专门在一个戏团子唱小生。后来不知怎地和戏团里的一个专门唱旦角的女的好上了,这女的老公就是团长,事情被他知道了,他找一帮人把那个唱戏的狠狠打了一顿,眼珠子都快打出来了,并把他赶出了戏团。这男的没地方去,就四处流浪,直到一个叫四水村的地方。”刀玉乾插话道:“这不和咱村儿一个名嘛。”常实宝继续说:“还好四水村的老支书是个好人,就给他找了间破屋子,又分给他二亩地,他就这样留在四水村了。他一个人倒也逍遥自在,吃饱喝足就唱戏,就这样过了三十多年。有一天阎王爷翻看生死簿,恰好看到这个人的名字,一看阳寿到了,就把阴阳生召过来让他去勾魂儿。阴阳生领命,拿着大铁链子到他家,他正在睡觉,还打着打呼噜。”众人哄然一笑。一阵冷风吹来,木柴噼里啪啦一阵响,唬得众人一哆嗦。常实宝喝口茶说:“阴阳生拿大铁链子往他脖子上一拴,他的魂儿就飘出来了。他一看是阴阳生,就说:‘你不能带走我,我还没见兰花一面。’阴阳生问:‘兰花是谁?’他说是他以前唱戏的伴儿。阴阳生说:‘阎王叫你三更死,哪能留人到五更。’一个非要拉着走,一个死活不去。俩人就僵持。恰好鸡叫,阴阳生一听,想着鸡一叫天就要亮啊,就赶紧一个人走了。他就这样成了孤魂野鬼,整天晚上绕着四水村唱戏。”黑暗之中似乎飘起了呜呜咽咽的戏腔。常生的眼睛越过跳动的火焰,凝视前方的黑夜。常文搂紧双臂说:“怪吓人的,后面咋样了?”“后面咋样我也不知道,”常实宝沉思一会儿说:“明个儿我要出趟门,得三四天,等我回来再讲啊。”常生问:“二爷去哪?”常实宝说:“你们赶紧回去吧。”众人不得不悻悻而回。爬过歪脖子柳树时,常生说:“我听到那个人唱戏了。”刀玉乾嗤之以鼻:“那都是二爷瞎编逗我们玩的。”常生打起手电筒照向自然而然地照向斜眼墓地的方向,淡淡地说:“二爷说的就是俺斜眼大爷,他喜欢唱戏。”众人见他说得一本正经,吓得各自跑回了家。
腊月二十六是煮大肉的美好日子。柳仙儿杀了家中唯有的两只母鸡,又趁赶集花十块钱买了二十个鸡头和二斤熟肉牛。常文往灶里添一根木柴,火里时不时炸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大半锅的肉咕噜咕噜地冒出层层热气,热气里面夹杂着肉香,肆无忌惮地挑逗着兄妹三人的味蕾。柳仙儿坐在案板前捏制面果子。常有富拿着铁爪钩翻转锅里的肉。他把鸡肝、鸡心和一块猪肝挑出满满一碗,对笑笑说:“给你爷爷奶奶端过去。”笑笑噔噔跑去噔噔跑回。常有富往孩子的碗里各挑一个鸡头,常生三下五除二,甚至能嚼的骨头都吞入肚中。兄妹三人各吃了三个鸡头和一块猪肉。柳仙儿说:“你们仨不能只吃肉,吃点馍,哪有光吃肉不吃馍的,仨人都跟饿狼似的。”常文笑说:“娘,吃馍得夹牛肉。”柳仙儿说:“牛肉你就别想了,总共只有两斤,还得待客呢。”正说着,李兰芝提着一个黑塑料袋走进来。柳仙儿忙起身说:“嫂子,吃点肉。”李兰芝说:“俺家也煮着呢,我来给常文和常生送炮。”她把黑塑料袋放在灶台上,说两句闲话就走了。
常生用袖子抹一抹嘴角的油脂,迫不及待地拿出鞭炮,扯下红色的包装纸,把炮一个一个地拆下来塞进兜里,问:“娘,香在哪?”柳仙儿说:“条几西边上面。”常生跑去堂屋,顺便拆开封红糖的硬纸封,捏了两撮红糖塞入口中,又把纸封恢复原状。然后他抽出两炷香,回到厨房在灶里点着,递给常文一炷。兄弟俩屁颠屁颠地跑到院外,并排站在水坑前,左手拿香,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紧紧掐住炮捻子,点燃,随手往空中一扔,就是啪的一响。连续放过十来个炮后,常文下到水边,点燃一个插进冰缝中,一声响,一缕烟,蹦出几块冰碴子。常生侧眼瞥见一坨狗屎,顿时起了兴致。他大摇大摆走到狗屎前,撅起屁股,把炮插到冻得外硬里软的狗屎上,伸出手凑近炮捻子。炮捻子触到香火,一冒烟,常生“噌”一下窜了出去,还不忘提醒常文:“哥,快跑,狗屎要炸了。”随着一声响,狗屎四散飞去。兜里的炮放完,兄弟俩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盖被熏得黑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