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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生柳仙儿小说(四水村往事全文免费阅读)

《四水村往事》第3章 丰收·夭亡·红砖

热辣辣的阳光下,四顶黄色的草帽和金黄色的麦地浑然一体。柳仙儿弯着腰,熟练地挥动镰刀,小麦在她身后整齐地躺下去。常文拖着镰刀,一刀割断三五根,磨磨蹭蹭。常有富用木叉挑起一层一层的小麦扔进车斗,常生站在车斗里,抱着小麦沿着车斗四边铺摆整齐,待四边的小麦堆到自己腰高时,再把小麦堆到脚下,一脚接一脚踩实在。常生越站越高。常有富把木叉递给常生,叮嘱他坐稳,就挥动摇把启动三轮车。车子掉下头,缓缓驶向麦地东头的打麦场。到达打麦场,常生递下木叉,从车上滑下,浑身被麦芒刺挠得直痒痒。常有富打开一面车斗,把木叉插进麦堆底部。常生拾起旁边的小排叉,学起父亲。父子二人憋住气,推一下,麦堆晃一下,推两下,麦堆晃两下。常有富只好再次启动三轮车,让常生坐车座上,对常生说:“你加一点点儿油门啊。”常生说:“好。”常生挂上一挡,屏住油门,缓缓松开刹车,车子慢慢向前蹭去。常有富死死攥住排叉,顶住自己腹部,憋足劲说:“再往前开一点儿。”他手臂上的青筋爆出,如同一条一条活动的蚯蚓。麦堆向后倒去。常生拉回空挡,刚要挪开屁股,常有富说:“开到地里去。”“嗯,”常生挂上了二挡,“砰砰”两声窜到柳仙儿身后,干脆利落地刹住车。

又拉完一车小麦,已是正午。毒辣辣的太阳高踞头顶。常笑笑提着竹篮子过来送饭。柳仙儿揭开盖布,篮子里有五个裂开的馍、半碗咸菜、十个变蛋和两瓶啤酒。常有富拿起一个变蛋,丢开手,变蛋摔到地上,外层的石灰四分五裂,蛋壳也裂开,露出黄澄澄的蛋清。他拾起来,剥除蛋壳,捏出蛋清上的石灰渣,塞进嘴里,嚼几口,咽下去后,他又咬掉啤酒瓶盖,咕嘟咕嘟喝下半瓶啤酒。常文和常生坐在沟边的一棵小榆树下,边吃边拨弄脚下的狗尾巴草。常笑笑对柳仙儿说:“娘,俺二舅来了又走了。”柳仙儿眉头一紧:“你二舅说啥没?”常笑笑说:“他说让你忙完了赶紧去一趟”。常有富说:“肯定又是小冬子的事,要不你赶紧去看看。”

柳仙儿骑车蹬到柳庄的二弟家,只看到自己的母亲柳张氏和外甥女立春、外甥立夏坐在门口。柳仙儿喊一声“娘”。柳氏看到女儿就抹泪说:“耀乾一走三年没个音儿,小冬子又摊上这个大病,咱家的日子可咋过啊?”柳仙儿心头一阵悲凄,假装平静地问:“耀坤呢?”柳母说:“他和秋云带冬子去县里边儿医院了,刚走没多会儿。”“娘,我回趟家,”柳仙儿的心一下子收紧了,推起车子就往回走。她一口气蹬回家,掀开床上的破凉席,掏出一块叠得方正的白里泛黄的手绢,捏出一角上下用力一抖,掉出一沓钞票。她查一查,有六张一百的、十二张五十的,五张十块的。她拿出十块的钞票放在凉席下面,剩下的重新用手绢包好装进一个破皮包。走之前,她叮嘱笑笑:“看好你爸,让他少喝酒。”

常生站在三轮车斗里,远远地望见柳仙儿骑车从十字桥驰过灶王桥。他问常有富:“爹,小冬子的病很难治吗?”常有富说:“也许治不好。”

柳仙儿骑车到镇上,把车放到亲戚家,等了一个小时才搭上一辆焊有顶棚的农用三轮车。一阵颠簸之后,她终于在太阳下山之前到达县城,又花两块钱坐摩的赶到县医院。她看到弟媳妇陈秋云蹲在病房门口,急忙走过去。陈秋云一言不发,只是不停抹泪。小冬子咧嘴笑着喊着“大姑”。柳仙儿摸摸小冬子被剃光的脑袋,心疼地说:“冬子很快就好了。”她把柳耀坤拉出病房询问病情。柳耀坤说:“姐,大夫说要打开脑袋看一看。”柳仙儿打开皮包,掏出手绢塞给他说:“先用着,不够再想办法。”

晚上,三个大人守在病床旁边,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个病人的突然死亡打破了病房的沉默,也给三人的内心蒙上了一层阴影。

第二天上午,小冬子进了手术室。约摸过了两个小时,手术室门开,走出一位医生对柳耀坤说:“瘤子长在小脑上,位置太深,手术没法动,只能打开又合上了。”柳耀坤问:“大夫,没法治吗?”医生摇了摇头说:“没几天日子了,收拾收拾东西回家吧,在家里总会好一点。”陈秋云身子一软,差点栽倒,幸好柳仙儿及时拉住。柳仙儿扶她靠在长椅上,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冬子出来时,小脑袋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柳耀坤颤抖地把他抱到床上。护士过来插上吊针。柳仙儿出去买了包子和豆浆,说:“再怎么难受也得吃点东西,家里还有立春立夏呢。”柳耀坤吃了一个包子,陈秋云边吃边抹泪。晚上七点多时,小冬子醒来说:“爸,妈,大姑,我梦见俺爷了。”三人惊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柳耀坤说:“你咋知道是你爷,你爷走的时候还没你呢。”冬子说:“他说他是俺爷。”柳仙儿说:“爷爷是来保佑小冬子赶紧好起来的。”小冬子咧着嘴笑,夹杂着“咝咝”的声音。陈秋云问:“是不是疼?”小冬子说:“不疼,妈,我想吃烧鸡。”“爸去买啊,”柳耀坤跑到医院门口买回一只小烧鸡。小冬子啃完一个鸡腿,伸出小手抓住母亲的衣角,努力挤出两个小酒窝说:“妈,”又望向柳耀坤:“爸,我要是死了,到时候恁俩别哭。”陈秋云赶紧侧过身,掩住脸,泪珠一串一串地滚落。柳仙儿预感到小冬子时日不多,就拉柳耀坤走出病房,郑重地说:“从现在开始只能笑不许哭,等会儿你对秋云说一声。”她快步走出医院,绕过四道弯拐进一条大街,走进一家童装店,一番讨价还价买下一套印有卡通狗的衣服。回到病房时,小冬子已经睡着。她把衣服叠好轻轻放在小冬子枕边。

当夕阳的余晖再次洒在医院大门上的红色的十字标志时,常有富已经驾驶三轮车停在医院门口。车斗里放着四个小凳子和一张棉被。柳耀坤托住妻子爬进车斗,然后自己跨上去,接住小冬子,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柳仙儿上车后就说:“还是我来抱吧。”陈秋云呆呆地望着空气。

三轮车穿过破败的县城。“开慢点,”柳仙儿抬头看满天繁星,努力搜寻着哪一颗属于怀中的孩子。她明显地感觉到小冬子的体温正在一缕一缕地散去。

三轮车行到柳村村口时,柳仙儿说:“就停这里吧,不能让咱娘见到,耀坤你回去拿东西。”柳耀坤悄悄回到家扛一把铁锹提一个白色编织袋,袋子里装的是小冬子的被子和平时穿的衣服。他递给常有富一个手电筒,对柳仙儿说:“姐,要不埋咱爹坟边上吧?”“不行,”柳仙儿猛然想起那两块红砖和大弟弟耀乾,她的语气异常坚决,“咱爹坟上的事还没过去呢。”柳耀坤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又说:“那……要不埋在东地靠沟的那边地头上?”“中,”柳仙儿紧紧搂住小冬子,小冬子的脸伏在她的右肩上,冷冰冰的。陈秋云忍住哭声说:“就那里吧,那地方高点。”

常有富和柳耀坤打着手电筒,四人轻手轻脚地走到柳家的一块麦地。柳仙儿把孩子递给陈秋云,说:“再抱会吧。”陈秋云抱着孩子坐在麦茬上,把脸贴在小冬子的腮帮上。柳仙儿手电筒打光,柳耀坤和常有富一锹一锹地挖土,直到挖出一个长约一米二宽约一米深约一米五的坑。柳耀坤蹲下身,双手一寸一寸地抚摸冰冷的地面,生怕有不平整的地方硌着儿子。陈秋云又下去把被被褥铺得整整齐齐,又用棉被把小冬子裹得严严实实,最后在他两边两边塞满衣服,又把他的木制手枪玩具放在手边。柳耀坤拉妻子上来,便和常有富一锹一锹地回填黄土。黄土堆出略高出地面的小土丘时,陈秋云忍不住嚎啕大哭。柳仙儿硬是将弟媳妇拉出麦地。

四个人走到村口三轮车处,见柳张氏靠在车身上。柳仙儿说:“娘,回去吧,都弄好了。”她又对柳耀坤说:“耀坤,照顾好咱娘,还有秋云,快回家吧。”柳张氏转过身,拖着单薄瘦小的身躯一步一滴眼泪。

常有富开着三轮车驶上柳家村直达四水村的大路。柳仙儿的眼睛一直看向左边。她的目光穿过黑色的夜,掠过一块一块千万年来埋葬死者和养育生者的麦地。当父亲的坟头占满柳仙儿的瞳孔时,她再也强撑不住,哭喊道:“爹啊,咱家上辈子到底造了多大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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