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水村往事》第2章 桥·戏子·生计
猪圈的墙砌好后,常有富又花两天时间把地面夯实,铺上一层砖,又在砖上抹上一层厚厚的水泥。常生在水泥地面上蹦蹦跳跳,感觉像被子一样舒服。他问柳仙儿:“娘,咱家屋里咋不打上水泥?”柳仙儿仔细地清扫猪圈,笑着说:“总有一天咱家从屋里到院子里都打上水泥。”两天后,常有富用五袋小麦换回两头小猪崽。常生每天都要爬在矮墙上看猪崽在水泥地面上撒欢,羡慕不已。
柳仙儿正在拌猪食的时候,大儿子常文突然出现在眼前。“你咋回来了,不是说过两天去接你吗?”说完这句话,他才发现常生后面站着她娘家的二弟柳耀坤。柳仙儿把猪食倒进猪槽,张手在脏兮兮的围裙抹了抹,招呼柳耀坤屋里坐。柳耀坤抬起疲惫通红的眼睛说:“大姐,冬子病了,你家有钱没?有的话先借我用一下。”柳仙儿眉毛一扬,问:“啥病?”“大夫说可能是大脑炎,叫去城里医院再去检查一下,”柳耀坤几乎哭出来。柳仙儿愣怔片刻,平复一下情绪说:“你先回去看好孩子,我吃罢晌午饭就拿着钱过去。”“哦,”柳耀坤有气无力地应一声,转身跨上自行车骑车回去。柳仙儿长叹一口气,说:“常文,快去牌场找你爸,就说家里有急事。”常文转身跑出去。柳仙儿脱下围裙扔到一边,靠在猪圈围墙上发呆。
常有富回到家听说情况,就让柳仙儿揣着几年来积攒的两千五百块钱送到了柳耀坤手里。第二天柳耀坤让人捎来消息说冬子的脑子里长了一颗瘤子。柳仙儿倒抽一口气,一整天都是恍恍惚惚的。
自从把积蓄借给柳耀坤,常有富一家的生活就像今年的冬天一样寒风凛凛。无奈之下,柳仙儿凭借和四水村小学只有一墙之隔的便利做起了小生意,卖一些零食、文具之类的小物件。她每天起早贪黑,蹬一辆破旧的飞鸽牌自行车来往于家和批发商店之间,终于把让货摊从一块桌布发展成了木板车。常有富嫌弃木板车破旧不堪,而且空间狭小,又专门砍了自留地边的一棵大柳树请村里的胡木匠做了一辆又长又宽的木板车,另外还买了崭新的车轱辘。
正月底,大雪掩埋麦田之后依旧肆无忌惮。看似有“瑞雪兆丰年”的意味,却早已经惹得活着的人不耐烦了。漫天飞雪的苍穹之下,一道圆光捅破黑夜,缓慢而艰难地向四水村移动。常有富头裹火车头棉帽,凝神紧盯前方车轮下泥泞的路面,双手吃力地攥住车把。马上就要到二月初二村中庙会唱大戏的日子,十里八乡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愿意来凑个热闹。对于常有富夫妻而言,这是一个挣钱的好机会。农用机动三轮车车斗后面蒙着一块塑料布,塑料布下面全是批发的货物。柳仙儿和常生挤在一起,身上堆满雪。常生喜欢跟爹娘去批发货物,因为在批发商店里可以免费吃到一些零食。他转动着眼珠子,眼前漆黑一片,脑中浮想联翩。当三轮车从柏油马路上转入土路时,常生的记忆仿佛过电影一般闪出四座桥。第一座桥是一座闸桥,是自己和小伙伴常来玩耍的地方。他扭过头借助车灯看见两层楼高的水闸时,立即想到紧靠路边的三座坟头。黄黄的淡淡的车灯光滑过三座长满干枯草木的坟头时,他在想坟头会不会裂开,冒出一出白烟,出现一个白胡子老头。第二座桥是灶王桥,桥上飘荡着常生对死人和神灵的恐惧,更有桑葚的诱惑和神灵的佑护。前天他站在这座桥上看到桥洞下面的冰层之中冻住一堆衣服。他从长辈口中得知只有死人的衣服才会被扔在桥洞下面。经过这座桥时,他把目光投向过桥向正西的一条小路,顺小路走上一段距离,便是灶王爷的小庙。小庙是奶奶和娘逢年过节时擓着篮子常去磕头的地方。自己只会在桑葚成熟的季节骑在树干上摘桑葚吃。桑树就长在紧挨小庙的沟沿上。上树前,要给灶王爷磕三个头;吃饱桑葚离开时,也要给灶王爷磕三个头。他常听娘和奶奶说灶王爷管着老百姓吃饭,还能保佑人平平安安。不管怎么说,小庙前的香火和供品还是会让常生生出莫名的恐惧,后来他才明白那不是恐惧而是敬畏。三轮车一扭一扭地行驶到第三座十字桥时已经距离村口很近了。但是三轮车突然陷进泥坑打滑了。在一代一代的认知传承中,建有石桥的十字路口是最容易招惹脏东西的地方。这也在无形中增添了神秘和恐惧。常有富两次尝试一挡加足油门都无济于事,他骂了两句粗口,只好让柳仙儿和常生下来推一把。常生感觉背后阴森森的,仿佛被千百双眼睛冷冷地盯住。三轮车的后轮往后甩出的泥水糊满了母子二人的衣服。车轮子依然只在原地转动。常有富从车座上下来,让常生坐上去,叮嘱说:“扶好车把,我和你妈在后面推,如果车出来了,你就握住车把顺着车印子走啊。”为防常生不小心加大油门,常有富打着手电筒在桥周围搜寻出半块砖头垫在油门踏板下面,大声说:“让你踩就踩下去,踩着别松啊,车子啥时候出来啥时候松开。”常生第一次开三轮车既兴奋又紧张,将刚才的恐惧抛之脑后。常有富和柳仙儿并排顶住车斗。“踩油门!”常有富的声音穿透风雪声。常生上排牙抵住下排牙前倾身体踩住油门,只听“嘭嘭嘭”的声响连成一串。三轮车甩出两道泥水,一抬屁股爬出水坑。常有富顾不得泥水湿滑,三步踏上前,左手扒住车斗,右手扒住车座靠背,猛一发力,右脚一扬踏在车上。然后松开左手顺势向前抓住车座靠背,右手握住车把,继而身子一耸,左脚扬起跨过车座,沉下屁股,将常生挤下车座。车子一寸一寸地往前蹭。柳仙儿趁机翻进车斗。车灯光照出第四座寨门桥的轮廓时,已经到达村口。寨门桥的故事是和老蜡奶奶紧密相连的。温暖的阳光,拄着拐杖的蹒跚老人,日复一日地遥望着南方的天空。这些就是常生经过寨门桥时经常见到的景象。他捏了捏自己的脸,感觉像在捏一块果冻。
大戏开唱前一天,戏台子已经在四水村小学的操场上搭建完毕。操场斜对学校大门,和学校仅一路之隔,因为面积足够大,一直被作为唱大戏的固定场地。两个银灰色的大喇叭像两朵肆意绽放的花,一个高踞在戏台左边的大榆树上,直视北方;另一个挂在一个又粗又高的竹竿上,斜对学校。摊贩们也早已经占据好位置或是留下摊位标记。
傍晚,常生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跟在戏班子走进一座破败的院子中。院子在常实发的土房子后面,以前是四水村里的胡木匠做木工的地方。院子中矗立着三间高大的红砖瓦房。瓦房只有三面墙和屋顶,连一扇门板都没有。门口站着一个煤炉子,炉子上支着一口大铁锅。铁锅里装满了水,正冒着热气。屋里铺满麦秸,麦秸上散放着花花绿绿的被褥。孩子们瞟一眼就心满意足地跑回了操场。
常生爬上戏台,对着话筒的位置大喊一声“啊”,头顶的灯突然一闪,四周寂静无声。他发现戏台下面坐满了“人”,里面有陈天赐的爷爷、爷爷家前面独居的老蜡奶奶、去年去世的赵三大爷,还有很多残存在脑海中却喊不上名字的老人。有活人,也有死人。一股微微的冷气飘来,透过常生的骨头。常生愣怔之际,常实宝叼着烟斗,穿过台下的观众,朝常生摆手说:“常生,快下来。”常生跳下戏台,说:“二爷,我看见好多人。”常实宝问:“看见谁了?”“天赐他爷爷,还有老蜡奶奶,还有……”常生搜寻名字时却发现刚才看到的人全部无影无踪,只剩下昏黄的灯光中四处追逐嬉闹的孩童。常实宝弹弹烟灰,说:“活人听戏唱戏,死人也得听戏唱戏,你看台子上。”常生转过头,看见自己身后一个穿着戏服的小兵在翻跟斗,身形朦朦胧胧。常实宝说:“那是你斜眼大爷。”常生观察得仔细:“不是,俺斜眼大爷是瘸子。”常实宝扔掉烟卷,缓缓地说:“那是后来被人打的。”话音未落,灯光消失,戏台上下黑漆漆漫无边际。常实宝的烟斗上的火星时隐时现。“回家喽!”孩子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常生跳下戏台,喊了一声二爷,没有回应,火星也消失不见。他扫视四周的黑暗,像是一个梦。
初二。
随着一声锣鼓,四水村小学宣布放假至唱戏结束。常生挤到自家摊位前。柳仙儿说:“上午你看摊子,下午你哥看”。他虽然不情愿但是也不敢违逆母亲,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放肆地吃零食。他拿起一袋汽水一口气吸完,爽快无比。一块、两块、五块的钞票像是长了眼睛似的争先恐后地飞进钱箱子里,从一张变成厚厚的一沓;一毛、两毛和五毛的毛票也不闲着,从钱箱子里进进出出。常有富时不时过来一趟,然后回家拿短缺的东西。偶有闲暇,常生就肆无忌惮地喝汽水,他还专门准备了一段两米长的软软的吸管,一头插在汽水袋中,一头噙在嘴里。
戏台上正在唱《穆桂英挂帅》。“帅字旗飘如云,斗大的穆字镇乾坤,上写着浑天侯穆氏桂英,”常生跟着喇叭一起唱。这时,一只小手伸进“唐僧肉”的袋子中,刚要缩回去,被眼疾手快的常生一把抓住手腕。“妈,他偷了一包‘唐僧肉’,”常生得意地像一个胜利的将军。柳仙儿看着快要哭出来的小男孩,说:“他给过钱了,给我了。”常生犟道:“他没给,我都看见了。”柳仙儿掰开常生的手,朝小男孩说:“赶紧走吧。”男孩转身钻进人堆消失不见。常生一脸委屈。柳仙儿故意视而不见。
下午常文看摊子,常生疯狂地耍了一下午,最快乐的就是钻到戏台下面,用水枪从木板缝隙中向上喷水。上面一跺脚,就赶紧跑开。第二天柳仙儿分给常生和常文一人一个摆满零食的簸箕,又把他们安排在操场的两个入口处。常生挎着一个花布兜,坐在三块木板拼成的小板凳上,不时看向戏台下跑来跑去的同龄人,羡慕不已。傍晚收摊时,常生的花布兜鼓囊囊的。他问柳仙儿要了五毛钱买了一个烧饼,咬住撕下一块,嚼两口,喝一口汽水。吃完烧饼,他溜到戏台后台偷瞄演员卸妆,觉得没意思,又爬上戏台左边在一群孩子中挤出一个位置,刚坐定就被大人赶了下来。
晚上八点半,一声锣响,唱戏结束,人群迅速散去。操场上铺满了甘蔗皮、废纸和塑料袋。柳仙儿拾掇好摊子,拿出十块钱给常文:“去买十块钱的毛蛋。”常文领着常生跑到毛蛋摊前买了二十个毛蛋。回到家,吃完毛蛋,常文把钱箱子和花布兜倒在小方桌上。兄妹三人盯着小丘似的纸币和闪光的硬币,伸出小手按照面值把毛票十张一沓整理好,又把硬币按面值十枚放一摞。纸币和硬币竟然占据了半个桌面。常文和常生各自查一遍。常生说:“娘,一共是一千二百四十一毛”。柳仙儿微笑着说:“要是明天也能卖这么多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