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四水村往事
主角:常生柳仙儿
作者:叶梅生
最新章节:第6章 刀爷·走无常·年
简介:从常生梦到一双脚,亲历斜眼的简单葬礼后,四水村的过往便一一浮现在他的梦境之中。他的梦境连通现实,映照出四水村六十多年的沧桑巨变。贫困但快乐的童年、悲伤却释然的死亡、可爱且可叹的游魂,交织在一起,呈现出纷繁的无界人间。
《四水村往事》第1章 葬礼·乞丐·猪圈
一九九五年农历七月的一个晚上,七岁的常生梦到一双赤裸干瘪的脚。恐惧把他从噩梦中扯了出来。他一个激灵坐起来,摸到拉线拉开电灯,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墙上的挂钟。挂钟的时针、分针和秒针合成一条线齐刷刷地指向十二点。
窗外,漂浮着冷冷的白月光。
第二天一大早,常生被一串鞭炮声吵醒,他心中窃喜:又有人死了。胡乱地穿上衣服,他兴冲冲地跑进厨房,问正在切馒头的母亲柳仙儿:“娘,有放炮的,谁死了?”柳仙儿说:“你斜眼大爷走了,还赶上十五,唉……”她看着揉好的馒头像庄稼地里凸起的坟包,侧头瞪着常生:“往后不准说‘死’,不吉利,得说‘走了’。”常生的脑海中浮现出斜眼大爷的形象:头发乱糟糟的,左眼是青色的,眼珠子斜向一边,穿得破破烂烂,一年四季脚趾头都露在外面,走路时一瘸一拐,还喜欢唱戏,总是哼着戏腔。常生对他又爱又恨,每次遇到斜眼大爷,他总爱拦住自己揪自己的耳朵,当然也经常会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引诱自己。
常生先喝完面汤,拿起一个馍就往外跑。他一口气冲到斜眼大爷家。空气中弥漫着燃放鞭炮散发出的气味,刺激着常生的神经。一进院门,他就看到院子中间放着一张小床,黑乎乎的被子下面伸出一对赤裸干瘪的脚。他不由地想起昨夜的梦境,头发立即直挺挺地四散炸开。大人们不停地从屋里往屋外搬东西。大人的吆喝声、小孩的闹腾声突然淹没鞭炮声中。炮声未落,常生就把没吃完的半块馒头塞进右腿裤兜,钻进了拣哑炮的孩群。他拣的哑炮塞满了左边裤兜,左手还攥着三个。他想塞进右边裤兜,无奈里面装有馒头。他走到小床旁边,右手在裤兜里把馒头狠狠攥成一团,掏出来丢到地上,接着用右脚推到床下。他转身刚迈出一只脚,肩膀就被一只大手结结实实地按住。“你这小娃娃,咋能随便扔馍呢?”声音沙哑且苍老。常生听出是爷爷常实发,转过身,嘿嘿一笑:“爷,我错啦。”常实发扬起食指点了一下常生的额头,说:“活的人不在乎一口馍,死的人在乎。”常生听得云里雾里。常实发弯腰捡起馍团,掀开被子一角,把馍团放在斜眼肩膀的位置。“玩去吧,”常实发摸摸常生的脑袋,然后背着手晃悠悠地踱进屋。
四个年轻人把一副桐木棺材抬进院子里。“来,把棺材打开,把人放进去,”常实发大声吆喝,“必须赶在明天十二点前出殡啊。”
两个年轻人分别站在棺材的头尾,四只手托住棺材盖的四个角,轻而易举地把棺材盖侧倚在棺材左侧。
常实发绕着棺材走了一圈,伸手拍拍棺材内壁,说:“把被子拿过来。”柳仙儿抱着两条新被子和一套寿衣气喘吁吁地小跑进来,她把被子放到棺材上,说:“爹,用新的吧。”常实发看看侄媳妇,欣慰地说:“给你斜眼老哥铺平整点。”柳仙儿把寿衣交给常实发,便和两个妇女铺起棺材。
常生走到门外的柳树下面,掏出哑炮摊在地上,然后靠着柳树岔开腿坐在地上,开始一个一个地剥哑炮。他把剥出来的黑色的药粉装进准备好的玻璃瓶中。
“女的回避,男的来几个,入棺!”随着常实发的一声吆喝,大人小孩又重新聚集把棺材围住。常生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小脑袋挤到前面。他看到斜眼大爷头戴蓝帽,身穿蓝色中山装,干干净净的。他的脸上还贴着一张黄纸。黄表纸被微小的风吹起来,常生看到斜眼大爷的眼睛分明是睁着的,并且眼睛的余光在盯着自己笑。两排大手紧紧拽住斜眼身下的床单,将斜眼轻轻挪进棺材。常实发拿棉花蘸清水为斜眼净面后,棺材盖就严严实实地把斜眼和人间隔了开来。
这一天常生收获颇丰,他足足收集了五瓶药粉。他在太阳下山之前一口气跑回家,因为柳仙儿对他说:“今个儿是七月十五,是鬼节,太阳下山前必须回到家里。”常生前脚刚踏进门就问柳仙儿:“俺斜眼大爷会不会变成鬼?”柳仙儿说:“人死了都会变成鬼。”常生又问:“那鬼死了变成啥?”柳仙儿说:“鬼死了会变成树啊草啊啥的,总之变成啥都可能。”
日落,月上。
常生取出一个玻璃瓶,拧开瓶盖,把药粉倒在一片旧报纸上。他将纸稍微卷起圆筒状,倾斜着让药粉流出,在地上画成一个圆圈,然后擦着一根火柴点燃药粉。“呲”地一声,闪出一圈刺眼的白光,腾起一层白烟。白光照出斜眼一边啃半块馍一边埋怨:“这帮粗心的,人死了不都得往嘴里塞块馍吗?想让我当饿死鬼啊!”常生目瞪口呆。斜眼朝常生一笑:“还好你小子扔了半块馍。”常生吓得想叫娘却喊不出声音。白烟变成一双手伸向常生。
常生的父亲常有富右肩上扛着铁锹,左手夹着烟卷。他刚从田里挖好墓坑回来正巧看到这一幕。他一个箭步,左手一扬,烟卷不偏不倚地落在白烟之手上,弹起三两点火星,白烟四散开去,斜眼无影无踪。常有富放下铁锹,捡起烟卷,对着烟卷吹口气,见烟卷未灭,又含在嘴里惬意地吸上两口。他看着惊魂未定的儿子,说,“你小子点炮药能不能离柴火堆远一点啊。”常生结结巴巴说:“我看见俺斜眼大爷了。”常有富说:“一天到晚不是上蹿下跳就是神神叨叨。”常生闭上嘴巴。
七月十六,一觉醒来,常生还是起了个大早,屁颠屁颠地跑去拣哑炮。他知道白天有太阳,鬼不敢出来。
临近出殡时,常实发喊来常生,说:“你斜眼大爷一辈子光棍儿一个,你来摔瓦罐,给自己积点德。”常生跪下抱起瓦罐丢到地上,然后学着大人哭丧的样子,仰直脖子,双手使劲一拍大腿,扯起嗓子喊道:“俺大爷呀,你咋说走就走了啊。”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常有富和其他三个年轻人抬起棺材。一群孩子蹦蹦跳跳地跟在棺材后面。常实发边走边撒纸钱。常生跟在棺材后面,双手插进裤兜,低着脑袋,步子不紧不慢。常有富四人一口气把棺材抬到墓坑。一挂鞭炮响过,众人一起朝棺材深鞠一躬便散去,只留下几个人往墓坑回填黄土。在常生看来,这简直不是一场葬礼,除了鞭炮和棺材,斜眼大爷一无所有。常生记忆中的葬礼都是比较热闹的,会放很多鞭炮,有很多人穿着白色的孝服跪在棺材旁边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还会烧纸人纸马等好多东西。
吃过晚饭,常生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他常听爷爷说长明灯是死人的家人点的,指引着通往阴曹地府的道路。斜眼大爷没家人,那谁给他点长明灯。如果没有长明灯照明道路,那斜眼大爷就去不了阴曹地府,他去不了阴曹地府就得留在人间,变成孤魂野鬼四处游荡。想到这里,他不禁后背发凉。他问柳仙儿:“娘,谁给俺斜眼大爷点长明灯啊?”柳仙儿正在灯下纳鞋底,说:“小孩子家家的别乱问。”常生说:“没人点灯俺斜眼大爷咋去阴曹地府?”柳仙儿长吸一口气,侧头瞪着常生说:“爱去哪去哪,睡你觉去。”常生悻悻地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晕晕乎乎中他看到斜眼的坟前燃着一盏长明灯,灯焰在轻轻晃动。
斜眼是这一年四水村第一个去世的人。四面环水的四水村被纵横两条笔直的大路切成四块。
在村子东南的一户院子里,常有富右手攥住瓦刀摊开红砖上面的泥巴,左手拿起一块砖放在泥巴上,又用瓦刀敲了几下。院子里跑着三只白色的小羊羔。柳仙儿翻动铁锹和泥,常生搬砖。他们要垒一个猪圈。常生磨磨蹭蹭,一次只搬一块砖。常有富看在眼里,说:“再搬五十块砖,就让你去玩。”常生顿时浑身是劲,一次搬五块砖。柳仙儿假装训斥:“干点活焉了吧唧,一去玩就活蹦乱跳。”常生搬完砖,伸手在身上抹抹土灰,一出门撒腿就跑。柳仙儿朝门外大喊:“离水远点啊。”
常生找到玩伴陈天赐和马小川一起去水沟捉鱼。三人走到南面村口,看到常生的小堂哥常志远蹲在桥上直勾勾地盯着桥下。常生喊:“哥,你看啥呢?”常志远转过头,右手食指指着桥下说:“快来看,这条鱼没肉了还在游。”三人走到桥上,只见一个灰色的鱼脑袋拖着白色的鱼骨架浮在水面逆流而动。鱼骨架的尾巴左右摆动两下,缓缓下沉直到消失。陈天赐随手拣起一块小石子投在鱼骨架消失的地方。四人等了一会儿不见任何动静,便站起离开。
他们一路上看到四只野兔窜进玉米地,赶飞了三群麻雀,直到一对野鸡惊惶地掠过头顶时,他们终于站在了一个水坑边。他们不约而同地脱下布鞋,把裤子卷到大腿根,肆无忌惮地在水坑里来回走动。水被蹚浑之后,他们弓着身子,手掌贴住水底轻轻移动。一指左右的草鱼、鲫鱼被他们一条一条地扔到岸上。“我摸到一条大的,”常生屏住气,小心翼翼地把手臂升出水面,一看是你癞蛤蟆,大叫一声“我靠”,顺势把癞蛤蟆摔进岸上草堆……
西天挂着夕阳。四人各自把捉到的鱼用草茎串成一串,提溜着回家。
常生走到自己门外的小胡同时闻到一股血腥味。他吸两下鼻孔,低头盯住右脚踝处的一道红色,脑子里瞬间闪出一种恶心的玩意儿。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院子里,把鱼扔进水池,卷起裤腿,拿起窗台上常有富的塑料拖鞋,狠狠地抽打小腿肚子上的血洞。
清脆响亮的“啪啪”声惊动了正在厨房忙活的柳仙儿。柳仙儿提着一根烧火棍走出来:“闹腾啥呢?”常生头也不抬地说:“蚂蟥吸血呢。”
一只裹着鲜血的蚂蟥蠕动着软乎乎的身子爬出血洞,肚子喝得滚圆。常生掐住它,心里冒出一个邪恶的念头。他走进堂屋,拿起条几上的酒瓶,晃两下,酒瓶里约摸有半两酒。他拧盖瓶盖,把蚂蟥丢进去,看着蚂蟥在酒里剧烈地扭动躯体,他才心满意足地拧上瓶盖。
吃过晚饭,常生正领妹妹常笑笑点炮药沫子。大门“咣当”一响被推开。昏黄的灯光照出常有富雕塑一般的脸庞。常生习惯性地变得紧张,轻手轻脚地摆弄着装炮药粉的玻璃瓶。常有富浑身散发出一股酒气。他面无表情,一对血红的眸子如同悬在暗夜中的灯笼。他径直走进堂屋,拿起装有蚂蟥的酒瓶,拧掉瓶盖,举瓶扬脖,酒尽瓶空。常生倒抽一口冷气,万一蚂蟥在肚子自钻出一个洞……他越想越惊恐。这一夜,常生缩在床上一夜未眠。直到第二天他偷偷盯住常有富噙着“小团结”香烟哼着小曲垒猪圈才稍稍安心。猪圈垒好正好上午饭,常生看到锅里的清水面条顿时没有了食欲。他左手拿瓷碗右手拿筷子跑到隔了一方水塘的常实发家。常老太太看到小孙子的碗筷,抄起擀面杖朝常生屁股上轻轻打一下,假意训斥:“学啥不好学要饭的。”
常生捧住满满的一碗萝卜疙瘩汤战战兢兢地移到厨房外的大泡桐树下,把碗放在地上,倚树而坐。
“行行好,给口饭吃,”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站在常生面前,用筷子有节奏地敲打搪瓷碗沿儿。常生打量着老头的模样:一头白发卷成团,一摞白胡须黏成块,一张老脸黑黢黢。常世发忙走出厨房,手提小板凳,招呼老头坐下。常老太接过老头递过来的碗,盛满萝卜疙瘩汤送到老头手里。老头也顾不得热,大口大口地王往嘴里扒拉。常实发说:“慢慢吃,不够还有。”乞丐感激地说:“好人有好报。”常世发说:“都是苦过来的,就是一口饭。”他递给老头一根烟并给老头点上火。两个初次谋面的人于是喷云吐雾谈天说地。
一片桐树叶擦过常生左肩时,水塘的另一边跑出柳仙儿扯起嗓子喊:“爹,娘,快看有志这是咋啦?”
常有富在院子里发疯似的绕圈子,嘴里胡言乱语。常笑笑吓得呜呜直哭。常老太急得不停叫儿子名字。常生突然想起蚂蟥,只敢呆呆盯着发疯的父亲。“像是中了邪祟,”老头不紧不慢地说:“拿盆水来。”柳仙儿赶紧从厨房拎出水桶,把葫芦水瓢递给老头。老头舀一瓢水迎面泼向常有富。常有富嘴里蹦出一个“酒”字,便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老头转向常实发说:“老哥,再点根烟。”常实发慌忙点上烟递给老头。老头吸两下,朝常有富脸上吐出一个青色的烟圈。烟圈缓缓变大,把常有富的脑袋套在里面。烟圈消散,常有富眨眨眼,扫视一圈,疑惑地问:“你们都围着我干啥呢?”众人悬着的心瞬间落地。“你中邪了,”柳仙儿提起水桶走进厨房。常实发感激地拉住老头的手,欲留他吃午饭。老头坚决推辞,只要两个馍作为回报。“你儿子最好不要喝酒,”老头走前留下一句话。常生盯着老头的的背影说:“他走路好像俺斜眼大爷。”常实发摸摸孙子的小脑瓜,说:“别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