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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迟墨刘夙紫小说(风起长河全文免费阅读)

风起长河》第4章 举旗前夜

一堆干柴凌乱架在火塘里。柴堆中正“叽叽喳喳”爆着火星,火苗从柴堆里“嗞嗞”一个劲向上拥挤,带着缕缕青烟“噌噌”往上蹿。

滕迟墨伸着一双小手,在蹿起的火苗上来回烘烤,时不时侧脸瞟一眼板着脸的父亲。二叔紫轩挨坐在父亲身边,他手持一根扒火棍,偶在火塘柴堆里扒弄几下,弄得柴堆里再次“叽叽喳喳”溅出火星。从四周壁缝里袭进堂屋的凉风,吹扑在尖尖火苗上,火苗一会儿偏向右边,一会儿“呼”的又向左偏去。

二叔扔下手里的扒火棍,撩起衣摆,从裤腰带上取下一个小小的,圆鼓鼓的布袋子。他双手解开捆扎布袋的细绳子,从袋子里抓取一些黄黄烟丝,然后要过父亲手里的竹烟斗。那只烟斗的末端头子,已被火烧得焦糊。他把烟丝装进烟斗,拇指在烟斗上用劲捺了几下,把烟斗里的烟丝压紧,另一端含在嘴里,一只手握住烟斗中间,低头躬腰,烟斗伸进了火堆中。接着听到从二叔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吸烟声。一缕缕青烟顿从二叔的嘴角冒了出来,慢悠悠地向屋子上空飘荡。二叔抽烟的“喳巴”响声,破坏了堂屋里的沉闷,堂屋里稍稍有了一丝生气。

二叔手里的烟斗在堆砌火塘边缘的青石上磕了几下,捆扎好手里的烟袋子,挺了挺胸,掀开露出棉花的破夹袄下摆,将布袋再次系在裤腰带上。他把烟斗退还给父亲,在父亲接过烟斗的那时,二叔说话了:“大,要不咱们改换时间,别与他家冲撞在一起,免得又生出事端!”

二叔说这话时始终看着父亲的脸,声音不是那么硬气。二叔同父亲说话向来就是这个语气,从不声高,一幅不卑不亢的样子。父亲曾经当着自己的面数落过二叔。他说二叔缺乏山里男子的那种阳刚之气,总是那么不温不火地唯唯诺诺。父亲还骂过他,骂他如是这般下去,他是带不好船帮的,当初就不该把船帮交给他。这都好几年了,船帮还是没一点起色,仍然是半死不活的样子。与他在船帮领头时相比衰败多了,就连船帮里的纤夫想混一顿饱饭,也成了他们的念想。每当父亲教训二叔时,二叔是不敢顶撞父亲的。父亲动气时,二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不让父亲看到他的脸色变化。

二叔身子与父亲相比,那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二叔的身子很单薄,脸颊上看不到长有肌肉,额头到印堂的肤色晦暗,眉棱鼓突得很高,眼睑凹陷很深,下巴颏儿尖细。简直就是一张蜡黄的脸皮包裹着一个骷髅,初次看到他有些骇人。

父亲为什么要将船帮交给像二叔这样弱不经风的人,而且还让二叔独挡一面?估计父亲有父亲的想法,他是怕二叔再这样下去,是很难存活下来的。所以把船帮交给二叔,让他风里来,浪里打,闯险滩宿水上,把身子骨练得硬朗一些,胆儿练肥一些,别让他再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二叔就是一副吃饱不长肉,躲在阴处不变白的贱命。父亲说他唯唯诺诺,而船帮里的每个人都很敬重二叔,从拉纤的纤夫到生火做饭的杂手,没人说过二叔的坏话,他们大都很听二叔的话。父亲不放心二叔,倒是到船帮里问过几次纤夫和撑篙篙手,连杂手也问过了,他们都念着二叔的好呢。父亲对这事还是不放心,把二叔叫到家里,问他船帮里既然都念你的好,都是一条心地拥戴你,为何船帮还是半死不活的。二叔声音很轻,他辦着手指算给父亲听。常德码头每月给帮会要交码头保护费,这是一笔很大的开支;洪江的码头费;辰州的码头费;从铜仁漾头往下游至常德,有四处土匪设置的通关费;给衙门上交的月税、年税、人头税、行船税、杂税、印花税等等等等,算得父亲听都听不过来了。算到最后,二叔行船的所有收入全花光了,有时听得他说,船帮还欠着某处的通关费,某月某月的印花税没交。哪儿还有钱管饱船工们的肚子,能让船工们一日喝上一顿米汤,就算日子过得很不错了。

每当父亲听到二叔算帐后,他不语,阴沉着脸,骂一句:狗日的官府,还要人活不活了!然后,便仰头看天,连出几口粗气,长叹几声。

二叔虽然不是很健壮,但他的骨子里却很硬气。不敢与人相争,但从没怕过谁。当然,他怕父亲。父亲起吼时,他沉默不语,等父亲稍微平静后,他又在父亲的跟前,一个劲的大大前大大后叫得那个亲近,就跟刚才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有时迟墨都很羡慕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恨父亲怎不给他也生下一个这样的弟弟……

滕春生侧过脸,看着脸颊被火塘升腾大火烤得略带微红的紫轩,声音不大,但语气分明对紫轩刚才的建议不是很乐意:“怕他?”

紫轩嘻嘻一笑,抓起地上的扒火棍,一边拨弄着火塘里快要燃烬的柴火;一边看着火苗儿说:“大,这不是怕不怕他的事。你是要干大事情,一个刘堂庵虽挡不了你的道,但他可以使绊。你何必与他分出高低呢。你的事成了,刘堂庵还敢吱声?”

滕春生抽出含在嘴上的烟斗,在火塘边的青石上磕了磕:“这些我都懂,我也不想与刘堂庵那老家伙生事端。是他把日子赶在了我们前头,我十四,他就十三。让他家办吧,反正是乐了乡亲。”

“他明明是冲着你来的。你没说唱傩戏前,他怎么不说要唱花灯戏比赛?人家也是看着凤凰边塞那边反清同盟义军失败了,不然他也没这胆与你作对。你就听我一句劝吧,墨墨还小,再忍几年。等墨墨大了,他能帮你了何愁弄不过刘堂庵。”紫轩仍不放心大哥春生。

“这事你就别管好了,我自有数,你尽管带好你的船帮。我这边的事你也少掺和,万一有什么不测,也好有个照应。”春生吐了一口烟雾,烟斗在青石上又磕了几下,磕掉藏在烟斗窝子里的烟屎,再把系在烟杆中间位置的黑布烟袋绳子在烟斗杆上绕了几圈。

“你决意不改时间了?”紫轩偏头看着大哥。

“怎么改?江口、锦和、就连郭公坪的那些人都通知了,让我怎么改,跟他们怎么去说?哦,就说是保长刘堂庵十三要唱花灯戏,我们的日子改到下月?下月不行再下下月?不改!”春生拍了拍落在破袄上的柴火灰,看了眼紫轩,又看了眼正看着自己发愣的迟墨。冲迟墨:“墨!今天同二叔说的话你可不能到处去说,对夙紫也不能说,别把不住嘴,你是小男子汉了,要知道个轻重!”父亲说这话时一脸的严肃。

“嗯!”迟墨点头,又挪动了一下屁股,双手扳着膝盖,脚板翘起凑近火塘边,几个脚趾从鞋尖的破洞里露出,鞋底冒着一股股白烟。

迟墨约懂父亲同二叔在商量大事。究竟事情有多大,他一时半会理解不了,反正他们的谈话是冲着夙紫她爹的。二叔明显惧怕那个微微驼背的保长刘堂庵,而父亲偏偏要与刘堂庵作对。懵懂中,迟墨早些时候就知晓了父亲在联络人,这是夙紫告诉他的。什么叫联络,迟墨不懂。夙紫很有耐心,告诉他就是邀约大家一起来做某一件事。但父亲要做什么事?他家也没什么需要更多人一起来做的事情呀。夙紫一笑,脸颊上的小酒窝特别可爱,说迟墨真是傻不拉叽的。

迟墨真正懂得父亲要做的大事,是在年前大雪过后,夙紫来唤他打雪仗的那次。父亲问夙紫到凤凰边塞打仗的那些官兵是否走了,这才引起了迟墨的注意。父亲又不是清兵,他怎关心起官兵打仗的事了?莫非他天天习武是为了打仗?后来,他又听得父亲同二叔说到反清同盟义军惨败的事,父亲在年三十的年夜饭前,他向烧纸堆里泼酒,他一边泼酒,一边说定要为死去的那些义军报仇。迟墨才完全明白父亲要做的大事是什么事了,他是要拿自己的命,和组织更多的穷人与官府清兵打仗。

父亲不让他把今天与二叔的话说出去,可见得父亲同二叔的交谈是多么的重要,这关系到打仗,还关系到要死人。他可不希望爹爹有个闪失,怎能把话说给夙紫呢!夙紫的爹爹很讨厌,守住这么多粮田,吃不完的粮食宁愿烂在粮仓里,也不愿分给穷人,真是可恨极了。

二叔坐在父亲的身边好一阵沉默,两人无语,兴许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迟墨的父亲又在“叭嗒叭嗒”的抽烟。紫轩起身,站起身子的当口,语气加重了,声音比先前高了许多,并有了一丝温怒地嘱咐父亲:“既然一定要做,那就不能让刘堂庵抓住把柄,镇子里许多人说刘堂庵正在寻找你联络人的证据。船帮里也有人在问,你是不是麻阳反清义军的头目。”

春生抬头看着起身的二弟紫轩,语气很肯定:“他们知道是迟早的事,不用大惊小怪,衙门里的那几个捕手我还是能对付的。”

“你这叫自大,捕手背后是官府,你能斗过官府?年前凤凰一仗那是几千义军,最后有一个活着的吗?你比几千义军还雄壮?”紫轩有些生气了,从来没有过的声高。他转身朝堂屋门口走去。“吱呀”拉开了关着的堂屋门,匆匆走过屋门前的土坪子,朝通往柴码头方向的石板路上急行而去。

迟墨坐在火塘边,从堂屋大门远远看着行走在路上的二叔单瘦身影,他感觉二叔的身子一下变得并不瘦弱了。

迟墨是第一次见到二叔高声红脸地顶撞父亲。他们兄弟俩争论时,迟墨圆溜溜眼睛一直盯着二叔那张长而瘦骨嶙峋的脸。在他高声劝说父亲那一个瞬间,二叔的脸不知是被火塘的火映红了,还是他的脸因原本的激动就有了血红,不再是先前没有一点光泽、泛着腊黄的肤色。鼓突得很高的眉棱下,凹陷很深的眼睑包裹着瞪鼓了的眼珠,从他薄薄双唇间,吐出了硬梆梆的话语。这是迟墨看到的二叔与父亲第一次生着气交流,也是第一次看到二叔脸上泛着血色的模样。

二叔这般不温不火地顶撞父亲。严格来说,只是二叔稍稍提高了点声调,加重对父亲要从事的事情,将会要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辅以强调,算不得顶撞。即便是这样,父亲对二叔的举止也是不能接受的。父亲很矛盾,一方面他要二叔把胆儿练肥,突显一个男子该有的阳刚;而另一方面又不希望二叔在他面前显摆出高声红脸瞪眼男人应具备的血性,继续保持着温顺唯诺,乖巧听话的那一面。这是父亲暗藏的那颗家庭长子自尊心在作怪。二叔的顶撞,好似父亲的自尊受到了严重侵犯。二叔不应该用高声的语气和泛着微红的脸色与他说话,特别是二叔向父亲鼓瞪着双眼,这就犯了大忌了。

迟墨不知二叔一直在父亲心里的温顺形象,是否因为刚才地顶撞而被全部破坏了。但在二叔走出堂屋门口时,父亲将烟斗在火塘边缘的青石上,接连重重地磕了几下,脸也沉得有些吓人,分明是对二叔行为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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