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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迟墨刘夙紫小说(风起长河全文免费阅读)

风起长河》第3章 诚惶诚恐

刘堂庵最怕镇子里滕春生听到有义军这个消息。滕、刘两家积怨很深,从祖辈那儿承传至今,他们两互不来往。是什么根源致使他们两家不和,刘堂庵一直没有弄清。据传是好几辈人的事情了,这一时也无法说清,反正从刘堂庵记事时起,他的父辈就没同滕春生的父辈交往过。他家的田从没租给滕家,滕家租田要到长河的上游江口墟保长那儿去租,这离高村都好几十里地呢。

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刘堂庵越怕滕春生知道反清同盟义军的消息,有人偏偏把这个消息就告诉了他。消息是谁给他的,刘堂庵不去想这事,春生从高村来往与江口墟之间,总是有人要向他说的。最让他担心的是,怕滕春生掺和进麻阳反清同盟义军,这样他家就彻底完了,好日子也跟着到了头。冥冥之中,一把利剑慢慢刺向了他的喉咙,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前年的年关,滕春生就在串联镇子里的穷人,说什么穷人要联合起来,共同一心推翻吃人的制度。穷人虽没有行动起来,但滕春生的口号听起来就使他胆颤心惊。滕春生是不是已经加入了麻阳反清同盟义军,刘堂庵没有十分把握。事后,他找了一些与春生有往来的人聊了,他们都说没这回事。刘堂庵暗地里也观察过滕春生的行动,春生带回过一些带着外地口音的人。但知县大人说,还是要慎重,怕弄错了定不了春生的罪,到头来春生寻仇,那是要头脑搬家的事,几个衙门捕手岂是他的对手。

知县大人杨焕发也惧怕滕春生。高村镇里的所有人都怕春生的硬功夫,他的功夫不是闹着玩的,真出手时是要死人的。他只要不是明提与自己为敌,知县大人的话还是在理,别去惹火烧身。

年前大雪那天,刘堂庵知道女儿夙紫去过滕家,同滕家那个小子玩过,在柴码头还打过雪仗。他相信夙紫会将那晚清兵在凤凰边塞剿灭逆贼大获全胜,归来时在他家吃饭喝酒的事说给了滕春生。那次是刘堂庵有意要放夙紫出门的,也是专门向春生一家透透风,好敲打他一下。年关了,别认为自己一身武功,就可以在镇子里造出妖风,煽动穷鬼们扎堆上门,搞得他家龙神不安。当然,夙紫是不会知道爹的用意,她还高兴这次爹怎么见她出门时,不再嘱咐不要去迟墨家呢。

刘堂庵坚信夙紫会对春生说那晚的事。就是夙紫那丫头不说,春生的老弟紫轩常年行船,上至铜仁,下至常德,边塞这么大的事,他不会不听说过。

到了腊月二十八那天,刘堂庵悬着的心也算放了下来,他松了口气。按照麻阳的习俗,该是为祖宗烧年纸的时候了,俗称是过小年。那天镇子里非常平静,据打探消息的长工回来报,春生一家窝在家里,没有与镇子里的人往来。这说明春生也怕了,他也怕清兵围剿他。腊月二十八过后,就不用担心那些穷鬼们上门了,大家都不愿在除夕前两天惹祸。尽管再穷宁愿勒紧裤腰带忍饥挨饿,也不愿被官府抓去衙门里过年。

除夕那天,刘堂庵从来没有过的高兴。从不与长工一席吃饭的刘堂庵,意外通知灶房,不用做厢房里那些长工们的饭菜了,把正屋里的饭菜做足,让留下过年的外地长工同他一起到正屋里的四方桌上同桌吃饭。下午,正屋里摆了两席,刘堂庵破例给长工们敬了酒。夙紫的母亲在席上同夙紫悄悄说,她爹变了,变得开始有人性了,知道桌上满桌饭菜是哪儿来的了。夙紫开心一笑,对母亲悄悄说,连她都晓得是长工们常年忙活来的,难道爹爹还不晓得?

晚上,刘堂庵要长工们把存放在厢房里的大堆炮仗都搬到了正屋的坪子里放了,这些原本是他准备从除夕放到正月十五的炮仗。长工们问,全放了初一早上怎办?刘堂庵一笑,说第二天派人去镇上再买一马车。夙紫的母亲不同意,初一是不能把家里的钱往外用的,那叫丢财。刘堂庵借着酒兴,瞪着眼咧着嘴,冲夙紫的母亲吼:“什么叫丢财?高兴!只要春生别闹,就是丢点财乐意!”

那晚,刘家大院从天麻麻黑时起,至到半夜二更,炮仗没间断过,花炮把高村整个镇子照得雪亮雪亮……

夙紫身着红底细粒白花棉袍,袍子的一侧开了一道过膝长叉。袍子外加一件蓝色马夹,马夹的衣领掩住了半张脸颊,衣领上白绒绒的绒毛围住了细小的脖子。两只衣袖口上的白绒毛,经风一吹微微倒向一边。七宝珊瑚簪插在发间,莹光闪亮的细粒明珠,一闪一闪的发着光亮。她嫩白双手扶在房门的框上,一只脚踏在门槛上,深蓝宽松的裤管下,隐约露出红布鞋尖。鞋尖上绣着一朵白花,花也不是纯白的,花瓣用金色的丝线框了边,花蕊是用米黄色丝线绣成的,看起来非常精致。

夙紫一双凤眼瞧着刚给坪子里山茶花浇完水,便躺在堂屋雕花木椅上抽着大烟的父亲。她看父亲的样子很难分清是对他仇视,还是对父亲越来越大的烟瘾感到悲怜。偶或间,她投向父亲的眼神里带着鄙视。

刘堂庵这个时候是不会在乎家庭任何一个人目光的。只有等他从雕花木椅上抽完一阵之后,他扎扎嘴,放下烟枪,把双手伸过头顶,双手手指交叉反转用力,双脚伸直使劲一蹬,使劲地伸完懒腰,在打完一个哈欠,他才会注意到屋子里是否有人在注视他。

夙紫的母亲张氏,看起来是一个很灵机的女人。她即没有阔太那种霸气,也没富家女人的那种娇情。缺点是她的个子比刘堂庵高,所以从她的身上看不到小家碧玉的影子。刘堂庵说张氏的最大缺点,是不爱打扮自己。头发向上一拢,粗糙地打起发髻,黑色丝帕在头上缠来绕去,丝帕耸得老高,完全看不到她的一丝黑发,常年就是这个样子,几十年一成不变。一身蓝布衣服,衣领上、衣袖上、衣摆处、裤管这些地方,用黑布作边,黑布上绣着白、红、绿色的花,花的图案很夸张,但非常醒目耀眼。胸前围着一方抹裙,围裙四周边沿同衣服上的绣花几乎一样精致。她的嘴很碎,总爱在刘堂庵面前叨叨不休。张氏不是在刘家院子里,别人是分不清她是一个阔绰人家女人的。

张氏一边帮刘堂庵收拾烟枪,一边在叨叨:“就不能少抽几口?女儿在那看着呢。”

刘堂庵双手握住木椅扶手,用力一撑把身子撑起,坐正后端了端夹袄,尖着手指捻掉落在夹袄上的细小烟灰。然后,把缠在脖子上的发辫解下放在胸前,双手在发辫上来回理了几下,抬头看了眼门槛上的夙紫。

“紫儿,离十三只几天了,得加紧练好唱腔,别到那时给刘家丢脸!”刘堂庵说话时的眼睛看向屋外,他不敢正视那双小小的凤眼。他不知那双凤眼里隐藏着鄙视还是可怜。

张氏手里的抹布在桌面上抹了几下,接过刘堂庵的话:“就算紫紫得了花灯戏皇后,那能当饭吃,还是能种好田?你呀,一辈子就知道与人争斗,守住自家的几亩良田知足了吧。你看看镇子里的那些租户,才正月初七,哪家不是借东家走西家,饭都吃不上,谁在乎你那个花灯戏皇后!”

夙紫放下扶在门框上的双手,抬腿跨过门槛,凤眼瞪着父亲,噘着红红小嘴,气愤地朝堂屋里刘堂庵:“我就不学,人家迟墨家召集大家唱傩戏,说笑要推选傩戏王子,您就要办花灯戏比赛,爹爹您这是为哪样?非要与迟墨一家水火不融吗?”

刘堂庵“呼”的抓起桌上烟枪,在桌上狠狠一敲:“混账话,我怎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女儿!”

“夙紫,正月还没完你要气死你爹啊!”张氏见堂庵生气,忙唬着夙紫。

“娘,爹哪里是真正比赛啊,他分明是见人家迟墨家玩乐,在与迟墨家怄气呢!”夙紫一顿脚朝门口走去。

“一口一个迟墨家,你反了你。老子今天不揍扁你我跟你姓,回来!”刘堂庵站了起来,看架势真要上前揍夙紫。

夙紫站在门口,一只脚踏在门槛上,背对着堂屋的两位大人,凤眼里眼泪汩汩。

张氏拦住了要上前的堂庵:“孩子的气话你也当真,大过年的父女俩为哪样,这年还要不要过了?”

“早断了这个祸根才好呢,你就这样护着她吧,总有一天她会去滕家。”刘堂庵气得锤胸跺脚,无奈的又坐回到木椅上。

“娘,我出去玩会!”夙紫哭着唤着她娘,但她没回头看堂屋。

“你再敢跑去滕家,我打断你的腿!”刘堂庵又在桌上拍了巴掌,门前的夙紫身子抖了一下。

“去吧,就在屋外玩会,少惹你爹生气。”张氏朝外挥了挥手,同意夙紫出门。

夙紫走了,走时听得她在呜呜啼哭。

刘堂庵手指夙紫娘:“你就惯吧,有你这当娘的咱们家有好日子过了。”

“老爷,再怎么不听话她还是咱家的闺女,她还小不懂事,她能与迟墨生出什么事来?咱也不能老按祖辈的恩恩怨怨过日子吧,时局这么不稳,万一迟墨他爹是麻阳反清的头目,你还真不是他的对手。让孩子们去玩吧,真要到了那个时候,他也会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张氏驳斥着刘堂庵。

刘堂庵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盯着门外发呆,过了好一会,他像记得了什么,从木椅上站了起来。他端了一下衣摆,抖了抖棉袍衫子,将胸前的辫子往后一甩,背着手,驼着背悠哉悠哉朝门外走去。

张氏瞪着跨过门槛的刘堂庵背影:“七不出门八不归,今天是初七,别东家门进,西家门出,别人烦你呢!”

刘堂庵抬头看着天空,伸长了脖子,“哈切”使劲打了一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去县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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