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长安城混江湖的日子》第8章 指法,归鸿
月溪书堂内,我与那金公子各自坐在一张古琴后,琴是洛云溪提供的,单从琴面上看不及我在陌上放着的那张琴,但其质量也算得上是琴中上乘了。
“云溪,你选个谱子吧,到时候我当上这书堂乐师肯定不会让你失望的。”那金公子一脸谄媚,好像胜券在握完全没把我当回事。
而洛云溪似乎并不喜欢那金公子这么叫她,她蹙了下眉头,缓缓道,“那就弹一曲《西风恨》吧。”
不愧是翰林学士的千金,选曲都这么刁钻。这首《西风恨》相传乃是前朝皇后所作。当时皇城被攻破,皇帝身死,身为当时世间第一美人的宣文皇后在万军入城之际独坐紫宸殿,抚琴而唱,一曲终了,军队也杀到了殿下,宣文皇后便一头撞死在金玉柱上。这乃是世上流传有名的悲怆之音,曲中哀怨,如细雨濯丝,牵出心中疾苦,哪怕是皇宫司乐坊三品以下的乐人都未必演奏的完美。
我点了点头,说道,“可以。”转而看向金公子的方向,“那金公子我们谁先来?”
原本有些犹豫的金公子被我这么一问,反而硬气起来。“我先来,就怕我弹完这曲子某人就羞愧的连琴弦都不敢碰了。”
那金公子将手扶在琴弦上,长出了一口气,随着手指勾动,弹奏出了这首《西风恨》的第一个音。
实话实说,这金公子在琴艺上还算是有些造诣的,像《西风恨》这么难的曲子,在他手下依旧依旧能演奏的行云流水。可见他的基本功是相当的扎实,而且每一个音律之间的衔接张弛有度,这样的水品已经不亚于司乐坊那些三品乐师了。
随着最后一个尾音的结束,金公子笑着做了个收手的动作。可能他自己也没想到,这首曲子他能完成的这么顺利。
一曲终了,洛云溪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倒是小丫鬟玉儿拍了拍手,表示赞赏。也许是所谓的内行看门道吧,这首金公子演绎的《西风恨》虽然婉转动听,但是我清楚里面缺了些东西。想必对琴乐有些了解的洛云溪也看了出来,所以才没作什么评价。
金公子对自己的表现当然是十分满意了,得意的看向我,一副‘你怕了吧’的表情。我懒得和他计较,双手操琴,缓缓闭上了眼睛,西风恨,西风恨,金花玉树满长街,吹不散,一道眉弯两行泪。
一首琴声回荡,我闭着眼脑海里仿佛看见了刀山火海的紫宸殿,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与万军对峙,一人一琴,向天下倾诉着世间的不公与残酷。可最后这些愤怒都不过这残垣上的一捧黄土,盘着五爪金龙的金玉柱上鲜血喷溅,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哀,亦是一个王朝更替的现实。
愤怒,哀怨,无力,到最后的绝望。
曾有人教过我,弹琴习乐,不是拨弄琴弦拜读琴谱,而是会意。一个好的乐师在弹奏一首曲子前要先听上上百遍。当时我听这话的时候心不在焉,也是直到后来我在杏花村的时候,在经历过人生起落的时候,整日弄琴,我才明白那会意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曲结束,我睁开眼率先看到的就是玉儿那丫头梨花带雨的脸。刚刚听金公子弹完不是还笑着鼓掌呢?这会儿咋还哭上了。
再看洛云溪也是眼中波光流转,可能是女孩子都是感性的动物吧,比起男子更容易被琴音里的情绪影响。
看看人家金公子,也就是一脸震惊说不出话。
我与那金公子对视许久,他才惊讶中回过神来,指着我说道,“不可能,你这根本不是正统的指法,歪门邪道,怎么可能弹出这样的曲子。”
对于金公子的这通质问我无力反驳,他说的对,我这不是正统的指法,正常操琴的手法是讲究的是右手八法,即抹、挑、勾、剔、擘、托、打、摘。复杂的还有由八法结合而成的历轮滚锁等。而左手多负责走音,打弦,装饰。平常人操琴一六指为准,即是双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而我所习则是十指操琴,手指与手指之间没有明确分工,大抵一中间三指操音,拇指与小指走音泛音,这样的手法在那些正统习琴乐人的眼里就是在乱弹,毫无章法。
虽说我也不是不会正统琴艺,只是有感而发跟着习惯来了。
这时,倒是洛云溪开口解释道,“这种弹琴方式虽然杂乱无章,但是若是控制的好,无论是对琴弦的把控或者是对每个音的衔接都是会更加完美,据我所知,用这样方法弹琴的还有一个人,敢问纪公子师从何人?”
师从何人?提到弹琴,我难免想起了多年前我在江南第一次遇见那个人,被逼着从房间里足不出户三个月天天练琴的事,简直噩梦。
“硬说的话,她应该算是我的师傅,我觉得你们应该知道她吧,世人大多都叫她杨先生。”我说完,就听小丫鬟玉儿叫道,“杨先生?难道是?”玉儿看向自家小姐,洛云溪则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自创十指琴法,取名归鸿的司乐坊大司乐,杨妃鸢。”洛云溪说完,神色也有些惊慌。
杨妃鸢,是史上最年轻的大司乐,今年只有二十四岁的她已经是举世闻名的乐师,世间能让这位出山弹奏一曲的恐怕只有当今天子,皇帝陛下,就连什么皇后太子统统不好使。其地位超然,绝对在艺人行列无人出其右。相传,她三岁第一次碰琴,五岁独自演奏,十二岁琴艺冠绝司乐坊,十五岁为国宴奏乐,一曲《忘忧》引得九月的庭院花香四溢,彩蝶飞舞,十八岁便成就大司乐。只是最近几年来,很少再看过她出手弹琴了。
“几年前我有幸听过一次杨先生的演奏,当时是祭天大典,杨先生一曲令天上乌云退散,阳光普照。”洛云溪说着,眼神中难免流露出怀念,“只是这么多年从未曾听说杨先生收徒,却想不到今天又见到了着十指的琴法。”
看洛云溪说道谈起杨妃鸢时的崇拜样子,我不禁心里苦笑。
什么不收徒,她呀就是单纯的懒。
当初我在江南碰到她的时候,她正躲着随身的侍卫,藏在街边的胡同里偷吃着烤红薯。话说买烤红薯的钱还是我给的。
她还总是抱怨世人给她起了个什么尊称叫杨先生,人家还是个尚未出阁的小姑娘好吗?一个花样年华的小姑娘天天被一群侍卫跟着,好像是在看犯人一样。然后我便告诉她,还不是因为你的琴艺超绝,要是有个琴艺超过你的你不就不用这么累了。
当时说这句话的我绝对想不到这会是我这辈子说过的最欠的一句话。
你说的对啊,要不我把琴艺交给你,你替我当那什么大司乐怎么样?
后来啊,我就三个月被关起来没出过屋子,天天对着一张拴着七根绳的木板子自怨自艾。
金公子的脸上依旧是写满了不可思议,一直自认在同龄人里琴艺超群的他却碰上的当今大司乐的弟子,这不是班门弄斧,自取其辱吗?更何况还是当着自己喜欢的姑娘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