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我一生一世恋》第2章 再见故人
晚霞已经在天边褪去了那层绮丽色泽,只留下一抹青翳。轻薄的云层中,微白的月亮露出了轮廓,几点星子若隐若现,照亮了崇文城门口的一对石狮子。
戌时,长安街上的酒肆和茶坊都已早早地打烊。临街高矗的角楼里挂起了灯笼,行人三三两两地走过,偶尔还能听到小贩的吆喝声,在街角巷尾传得很远。
晴川和莲心推开院门,里头静静的。两人正往书房的方向走,忽然听见里面传出的对话。
“爷,你不要这样。做不做官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压抑的哭音,含着难以名状的辛酸
“现在的世道变了,再不是那个不靠钻营、不靠贿赂的清明时候。可怜天下寒门之士,纵然饱读诗书,一朝登科,却终是比不上那些营私舞弊之人……”
“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一直没让你过上好日子,现在反倒让你辛苦地贴补家用。与其我这样一直拖累你们母女三人,倒不如早死早超生……”
书房里,安静了一瞬,而后传来彭思明低低的哭泣声。
莲心在门口静默地站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推开了门扉。
“阿么,额涅——”
凌柱抬起头“莲儿……这位是……”
“先生,我叫洛晴川。我也不知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掉到布车上被令嫒所救,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我家清贫,姑娘受苦了。唉,是我对不住你们啊……”
凌柱看着母女二人,心头泛起苦涩,连连摇头。
“阿么,额涅,你们怎么又说起官职任命的事情了。”钮祜禄·莲心拿出一块巾帕,替彭思明抹掉脸颊边的泪水。
彭思明两鬓过早地生出白发,一身粗布襦裙,简佩单簪,却不是一个官家夫人该有的装束。听说彭氏年轻时,也是京城里芳名远播的闺阁才女,因为与凌柱一见倾心,甘愿委身下嫁,从此,便是从千金小姐变成温良的炊米妇人。
莲心看着额涅眼角的皱纹,鼻翼有些发酸,狠抹了一把眼睛,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阿么,额涅,你们不用担心,因为以后我们都能过上好日子了!你们看——”
被锦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绣囊,自怀里取出来,尚且带着馨香的体温。少女飞快地将布料一层层揭开,软绸里,露出一枚成色极好的翡翠扳指。
“阿么,我们有银子了,我们有机会了。”
昏黄的烛光中,翡翠流溢出一抹动人的光泽,雅洁,瑰丽……夫妻二人看得不禁愣住了。
“莲儿,你哪儿来的这么珍贵的东西?”
“用我们采来的珍珠去漱玉斋换的。”
风吹日晒,在那条河里找了好几个月终于让她采到了河里面最大最值钱的一枚珠蚌。莲心看着翡翠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阿么,有了它,就不愁没有银子去打点上面那些官员,您就能达成心愿了!”
凌柱怔怔地盯着女儿手里的东西,面容时而苦涩时而复杂。
“莲儿,你是让阿么效仿那些钻营小人,用巴结讨好来升官……”
朝廷现在很讲究“捐纳”,不管是否考取功名,据说只要献上足够分量的钱帛,就可在京师或地方换得一官半职——于是,寒窗苦读,考取功名,一切都成了笑话。而现如今却连女儿都知道了这官场弊病,可叹天下百姓还有何人不知!
凌柱露出凄然之色,不住地摇头。
“先生,莲心也是为了你好……”晴川向凌柱行礼,开口试着劝说。
晴川毕竟是王府出身,不比其他小门小户的妇人。甚至在时局和情势上面,亦是识大体、明事理。“先生,朝廷里的人现如今都在同流合污,即使你不趋炎附势,但挡不住天下那么多官员。但倘若能够善加利用这颗翡翠扳指,既是权宜之计,同时也是为了成全大义!更何况,这是莲心费尽千辛万苦找来的宝贝……你忍心就这样弃如敝屣吗?”
“这……”
晴川看凌柱的脸色似乎有所动摇。接着说:“凡为士者,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您满腹经纶,却因为没有银子捐纳而闲置家中,这不正是朝廷最大的损失吗……”晴川的眼睛里含着一抹期冀,笑靥明媚,“当前朝廷不能够知人善任,这并不是您的错,一己之力虽不足以力挽狂澜,您却能够去争取,去改变。您不屑与贪官污吏为伍,不齿那些蝇营狗苟的行径,就更该成为庙堂上的一脉清流啊。朝廷应该任用先生这样的人才。”婉转动听的嗓音,印证着一片鼓励的心。
凌柱怔怔地抬起头,看到彭思明同样殷切注视过来的目光,忽然无言以对,目光复又落在桌案上那颗翡翠扳指上,眼前浮现的却是妻子半夜在月色下浣洗、大女儿莲心忍受冰凉的水下河采珠、小女儿莲蕊在灯下做刺绣的情景……
坐困家中,不但无法学以致用、报效朝廷,反倒要靠妻女维持生计!既然如此,何不就姑且试一试呢?
凌柱想到此,不禁一咬牙,道:“晴川姑娘说得对,失小节,是为了成全大义。我不甘心一辈子当个小官,就一定要迈出这一步!”
屋苑里的烛火,在这时跳跃了一下,一瞬间,蜡炬成灰。
彭思明听言使劲点头,握住凌柱的手,眼睛里涌出欣慰的泪水。
三月暮春的天气,依然有些料峭。
清晨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围绕着暖树嬉戏追逐。莲心和晴川起来后,先将屋里拾掇好,然后推开窗,就看见院子里挂起的一道道幔帘。清新的味道,含着一抹阳光的晒暖,让早春的气息也明媚了几分。
花架下,一个身姿娇小的女童,踩着板凳正踮着脚,仔细地将手里雪白的纱帘挂起来。
莲心望着她的背影,含笑道:“蕊儿,你起得可真早!”
被唤名字的女孩儿一回头,咧开嘴,露出可爱的虎牙,“格格,额涅说你这段时间累坏了,好不容易睡个好觉,叫我不要吵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晴川冲她笑了笑,问道:“你母亲呢?”
莲蕊老实地道:“一大早额涅就出去了,说是去长安街上那几家成衣铺子转一转,好问问有没有浆洗的活计可以揽到。”
莲心将目光投向院门口,静静地出神。
院门口,那一棵老槐树遮住了半个街道,因时辰早,并无太多行人经过。倒是那光秃秃的树干,尚未抽枝,还残留着一丝冬日的痕迹,然而仅有的那一丝新绿已初现春意,且不知待到今年盛夏之际,会有何等繁茂的光景。
算算日子,已经过去小半月。半月前,宫中的正四品典仪告老还乡,候补人选却迟迟未定,而后吏部的几个主事恰好因受贿一案被抓去天牢,朝廷该是要从典仪下属的官员里挑出一个。时至今时,正好逢到颁布新一轮任命的时候。阿么早已经将翡翠送到了一位朝廷重臣的府邸,据说是在果亲王跟前很有分量的一个人,而这次的任命又是那位果亲王亲自操刀,想必过不了晌午,就会有结果出来。
额涅,是不想让阿么看到自己担心的模样吧……因为不想给阿么造成心理上的负担,故而在料峭的清早就躲出家门。
按照清律,皇帝是五更上朝,即卯时,相当于北京时间的05:00至07:00。而大臣一般在寅时就会在午门外等候,即北京时间03:00时至05:00。胤禛是出了名的勤勉,都要五更上朝,而且是日日上朝,有时甚至还有午朝,大臣确实比较辛苦,有的家住的远的担心迟到甚至要半夜爬起来,想一下清朝做个官员还真不容易。
莲心的阿么品阶太低,又不是都察院的,自然没有资格御门听政,只得在宫外等那位大臣下朝询问四品典仪任命的事。恢弘端伟的太和门,宝相庄严的乾清宫,阻挡着一颗拳拳报国之心。隔着九丈丹陛、百丈殿前广场,听不见雄辩滔滔的议政,更听不见慷慨激昂的辩论。
三声鸣鞭,皇帝起驾回宫,百官退出。身着官袍的大小官员自乾清宫门里走出,径自往各自的衙署方向走。相熟的几个官员总会走在一起,有些还在谈论朝上的政事,有些则是低声交换着近日的消息。
“听说十七爷昨个儿又进宫了,还是为着那个事儿!”
身边一个官员听言,问道:“那皇上可是应允了?”
“没有,都是老黄历了,要答应,早就答应了,还能等到现在。要我说,十七爷这是在瞎耽误工夫。咱们皇上是谁啊,还能让别人给挟住了?十七爷是能干,皇上自然也器重他,但太庙册封之事非同儿戏,岂是谁想一想,说一说就能准奏的!”
“要说十七爷也真是有孝心,为了让皇上晋封勤太妃为太后,一求就是这么多年。”
“光是孝心有何用,君是君,臣是臣,也不想想,世上哪有臣子命令皇上下圣旨的道理?皇上不应允,也在情理之中。”
“嘘——”
这时,其中一位官员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心说话,赶紧回衙署吧!”
巳时,晨曦的雾霭已经散去,苑中一树桃花绽放正好。
莲心已经在树下伫立很久,花飞满天,落英缤纷,簌簌落下的花瓣洒在她的肩上、发梢、衣襟上……她伸出手接住一片,捏在指尖轻轻嗅,淡淡的芳韵,淡淡的花香。
“额涅,阿么怎么还不回来呢?
钮祜禄·莲蕊坐在树下的小椅上,面前摆着早膳,微微有些凉了,却谁都没有去动。她拄着下巴,看到额涅,格格和晴川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心里泛起一些不安。
而就在这时,一道开门声,将四人的目光引了过去。
“爷——”
“阿么——”
“阿么——”
“先生。”
娘仨脸上溢出笑容,双双迎了上前。而晴川在看见凌柱走进院门的一刹,心却是陡然沉了下去……
罢朝后,一应官员都应赶到衙署去进行一日的公事,虽然也有先行返回府宅的,凌柱却不该是在这个时候回来。因为倘若果真接到了新的任命,怎么会不跟着去衙内整理交接之前的文书簿册呢?现在的时辰正好是早朝刚过啊……
“阿么,你怎么才回来呢?”
莲蕊凑上去,撒娇地拉起凌柱的袖子。她也知道这次的早朝,关乎阿么后半辈子的仕途,甚至是全家的生活,只不过额涅和格格都不提,自己也不敢多嘴问出来。
莲心体贴地递过去一块巾帕,“阿么,累坏了吧,早膳留了一部分在厨房温着,要不要现在就拿来一起用……”
凌柱直愣愣地一直走到桌前然而却是面若死灰,目光呆滞地盯着地面,似乎并未听见大女儿和小女儿的话。莲蕊在这时扯了扯他的袍袖,不满地唤道:“阿么,阿么?”
凌柱直到这时才抬起头来,煞白的脸色,忽然,却是仰天大笑,“完了,全完了。朝廷已经下了新的任命,人选却是一早就内定好的!”
莲心一脸难以置信,惊道:“阿么,翡翠呢?您不是已经送过去了么?怎么可以将任命给了别人呢!”
“注定如此……看来我真的是没有这个命,没有这个命……”凌柱涕泪横流,摇头说罢,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都往后倒去。
“爷,您别吓我……”彭思明急得泪如雨下。
旁边的莲心一跺脚,狠狠抹了把眼泪道:“太过分了,怎么能平白收我们的银子却不给办事呢,我找他们去——”说罢,冲进厨房,急乱之下随手拿起了一把菜刀,飞快地往外跑去。
彭思明急得大叫:“莲儿,你要干什么,莲儿!”
莲心不由分说地就往外冲,刚跨出门槛,就被晴川拦下:“四品典仪的任命是朝廷下的,就算你去,又能把官要回来吗?人家又怎么会听你的?”
“那怎么办?那你说怎么办?我们盼了这么久,全都没有了。”莲心泪眼婆娑,坐在门槛上呜呜的哭起来。
晴川拉起莲心的手,“你信我吗?”
莲心泪眼蒙眬地点点头。
“好,我带你去找果郡王。我们当面和他对质。”晴川坚定的看着莲心。
母女三人手忙脚乱地将凌柱扶进东厢,莲心又去对街的南山堂请了大夫。
京城里面正当市。长安街上的酒肆和茶坊里面热热闹闹,仰望二楼隔间,可见到满座的食客和酒客。临近街道两旁摆着小摊,琳琅满目的货品,让行人目不暇接。一些卖货郎走街串巷,脚步匆匆,吆喝声和讨价声不绝于耳。
晴川带着莲心来到草厂胡同,红墙灰瓦,明廊通脊,庄重肃穆,器宇轩昂,门口镇守着威武的石狮子,彰显着皇家的气派和尊崇。
果亲王府宅前,守卫森严。
在被留存下来的几颗星辰中,十七阿哥允礼,无疑是最璀璨夺目的一位。先帝在时,原本一应皇子的名讳中皆带一个“胤”字,因为最后由四阿哥胤禛继承大统,为避其名讳,其他皇室兄弟都一律改成了“允”字。雍正称其“为人直朴谨慎,品行卓然。”一直委以重任。
“请通报一声,民女想求见果亲王。”
看门的人抬起眼皮看了看她,问也不问,反手就是狠狠地一推,“哪儿来的不懂事小丫头,这里可是堂堂果郡王府邸,竟敢跑这儿来捣乱!”
莲心被推得跌坐在地上,手肘磕破了,仍旧扬着头,“民女是四品典仪纽祜禄·凌柱之女,真的有要事求见果郡王爷,烦劳……”晴川赶忙前去将其扶起。
另一个门卫不等她说完,扑哧一声笑了,“四品?是正的,还是从的。别说你是什么典仪的女儿,就算是郡主,我们王爷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的。赶紧走人,别胡搅蛮缠的!”说罢,不耐烦地上前驱赶。
“你们连通报都未曾,怎知道王爷不会见我们?”
看门的人啐了一口,“找茬是吧?别以为你是个姑娘,老子们就不敢动你!我可告诉你,待会儿若是冲撞了王爷尊驾,小心抓你进天牢!”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抹温润的嗓音轻轻地响起,“你有何事要求见本王?”
平稳的步履,手里牵的是一匹枣红色骏马,马匹一身油亮鬃毛,膘肥体健,在阳光下极是惹眼。然而,更引人注目的,却是这执着缰绳的年轻男子——一张极为年轻清俊的面容,瞳心清浅,映着背后漫天的桃花,更显得迷离慑人。眼底飞扬着神采,洒脱中带着暖意。那样的明媚,足以胜过初升的朝阳。唇畔噙笑,明朗而轻暖,恍若即将召回的一抹春天。
两个把守在看到他时,面容一怔,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异口同声地道:“王爷——”
晴川和莲心抬起头。
允礼看着她俩心里一震,“八嫂……”他想“听宫里人说八嫂不是已经随八哥去了吗?这两人为何长得如此相似?”
莲心跪在地上,轻声而一句一顿地道:“王爷容禀,民女的父亲是纽祜禄·凌柱,一直是礼部的小官,这次朝廷新一轮的任命,阿么原本有机会雀屏中选,却反倒被才干次等的官员取替名额。民女听闻王爷一向爱惜人才,知人善任,故此特来请求王爷做主。”话音落,俯身,深深叩首。
“纽祜禄·凌柱……”他静静地看着她,须臾,倒果真想起了这个名字,“你说的是,那个四品候补典仪?”
“王爷还记得民女的父亲?”
允礼的脸上含着一丝温然,示意元寿先扶她们起来,“我曾看过你父亲的文章,确实有几分才华,只可惜贿赂官员的罪名不小,最终被取消了备选的资格。本王看在他年事已高,已经网开一面并未追究,但再想获得任命提拔,却是不可能。念你一份孝心可嘉,还是速速离开吧。”
允礼说完,示意元寿将两匹马牵回府上。
晴川却是脚下一晃。贿赂官员?
“十七爷,这全是我的主意,不是莲心父亲的错,还请十七爷明鉴。”晴川向允礼行礼,“事情因我而起,我愿担责!”
“晴川……”莲心看着晴川不知该如何是好。
允礼看着晴川,淡然一笑“这里不方便,还请晴川姑娘移驾府内。”
晴川也会心一笑,对莲心说:“你先回去等我消息。”说罢允礼让元寿送莲心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