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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流中的船》第06章 疯狂的编外记者

第六章:疯狂的编外记者

1

洪水退后,三汇火柴厂召开了隆重的表彰大会。厂领导特意叮嘱苏怀刚,要邀请巴河也一起参加。

表彰会上,陈小兵与苏怀刚都获得了表彰与奖励。他们很兴奋,觉得自己终于获得了领导和工友们的谅解与认可。表彰会的最后,厂长特别推出了巴河:“有一个社会青年,他不是我们火柴厂的员工,但在这次抗洪抢险过程中却表现得非常出色,他就是巴河!经厂部研究,决定给他特殊奖励,特批他一个招工指标,让他成为我们中间的一员!”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厂长说:“现在我们请巴河同志讲几句!”

厂长凑近巴河小声说:“年轻人,你救了我,我也不能亏待你!”

巴河胀红了脸,大声说:“谢谢领导,谢谢大家,这是我应该做的!但这个招工指标我不能要,把它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厂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些悻悻然。台下所有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会议散场后,苏怀刚、陈小兵和另一个年轻人簇拥着巴河离去。巴河后来才知道,另一个年轻人就是李晓雪的弟弟李晓峰。苏怀刚埋怨巴河:“这么好的机会,你干嘛拒绝了呢?”

巴河笑而不答。

李晓峰说:“巴河是对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呢?”

苏怀刚怒不可遏:“你怎么说话的?”

巴河赶紧劝阻,说都是自家好兄弟,何必为一句话伤了和气?

于是几个年轻人吆五喝六,一起去小吃店狠啜了一顿。

陈小兵也好奇地问:“你为什么拒绝厂部提供的招工机会?”巴河借着酒劲说:“我是为了写作才出来流浪的。如果单纯为了讨生活,在家里种田同样有吃的!再说,你们在这里工作,今天就基本可以看见30年以后的自己;而我,希望做30年以后我看不到的自己!”

李晓峰的眼里燃烧着崇拜的光芒,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他说:“如果我是你,我也这样选择!”

苏怀刚虽然有些惋惜,但还是豪气地说:“那你还住我宿舍吧!想住到什么时候住到什么时候,谁也别想把你赶走!你放心,你写作的时候,我绝不打扰你;而且,我保证,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

巴河用力抱了抱苏怀刚的肩膀,感动极了。

从此,巴河在苏怀刚的单人宿舍里与他同吃同住。白天,苏怀刚上班,巴河出去采访;晚上巴河看书写作,苏怀刚就为他打扇。巴河写累了,苏怀刚就陪他一起聊天,讲自己或厂里的逸闻趣事。巴河也把这些闲聊作为素材,写到自己的小说或散文里,两人相处得像兄弟一样。如果想洗个热水澡,苏怀刚就从锅炉房打一大桶水,提进旁边的木棚厕所里,让他洗个痛痛快快淋漓尽致。

那段日子,虽然生活依然非常拮据,但这是巴河早年生活得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光。在这段时间里,巴河完成了他早期很多生涩而勃动的作品,包括《渠河弯弯渠河长》、《新坟》、《断桥》、《春光美》等。

2

由于巴河身体虚弱,长期生活不规律,加上在冰凉的河水里泡了20多小时,不久就病了。

一开始,他脸色潮红,浑身冷一阵热一阵,关节疼痛,发着烧。后来烧退了,他又开始不间断地咳嗽,把嗓子都咳破了。然而他不管不顾,每天四处奔波,不停地寻找新闻线索,写着各种各样的文体:新闻、日记、随笔、小说、散文、诗歌等。

火柴厂的抗洪抢险,他再也不用挖空心思组织素材、组织结构了,而是文思潮涌、不可遏制、如有神助、滔滔不绝、源源不断在笔底涌现出来。那一个个鲜活的人物、那一段段动人的故事、那一腔腔火热的激情,把巴河的脸烧得通红、滚烫,笔在纸上游走不停。

三天三夜,他足足写完了三本十行纸,一万多字。写完那一刻,他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蹲在河边的潮泥上突然失声痛哭。哭完了,他悄然回到苏怀刚宿舍,一个字一个字抄在方格稿纸上。

他把抄好的稿子给苏怀刚看。苏怀刚看完后激动不已,说这是他这辈子看过的最动情的文章,而且还是写身边的平凡人的。苏怀刚说:“兄弟,我敢保证,你这篇文章一定会成功!”巴河半信半疑,又把稿子给李晓峰看。李晓峰也说:“真的写得很好,说不定可以上《通川日报》的头条!”

巴河这才确信自己写的东西真的打动了身边的兄弟,去买了邮票寄给《通川日报》。

接下来的两周,他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消息,每天翻看当天的报纸,希望能看到自己的名字。然而,他始终没有看到。巴河后来才明白,这样长的通讯,永远也不可能上《通川日报》的头条。

有一天,火柴厂的门卫交给苏怀刚一个信封,是《通川日报》寄来的,上面写着“渠县三汇火柴厂苏怀刚转巴河收”。巴河心里升起一种隐隐不祥的预感,觉得一定是退稿信来了,然而内心又怀着某种不可言传的期待。他的手开始不自觉地抖起来,这是他复杂情绪的真实写照。他急忙拆开信封,一张便签掉了出来。巴河拾起来,眼睛快速浏览:

巴河同志:来稿收悉。稿件写得很有激情,很详实,但不适合本报刊登。特此退还,请查收。顺祝夏安!

信封里还有一大叠巴河的原稿。

巴河拿着信封和稿子,咬咬牙,发了很久的呆。苏怀刚问他:“兄弟,你没事吧?”他默默地摇摇头,转身回到宿舍,无力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那晚,巴河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但一句话也没有说。第二天一早,他又过河去了三汇邮局,把稿件寄给《四川日报》。

苏怀刚陪他做完这一切,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本来很怕巴河想不开,一把把稿子撕个粉碎——想不到他虽然痛苦,但却这样自信与坚强。当时他根本不知道,巴河的骨子里确实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和不认输。他就不相信,自己这样才华横溢、气势磅礴、令人血脉贲张的好文章不能见报!

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一个戴着眼镜的高个子中年人来到了三汇火柴厂,说要找一个叫巴河的青年 。那时苏怀刚刚好在厂门口与厂友闲聊,就问他找巴河干嘛?那人自我介绍,说是《四川日报》的记者,收到了巴河写的一个长篇通讯,前来核实一下情况。苏怀刚很高兴,当即去宿舍把巴河叫了出来。

3

巴河那时正坐在苏怀刚的饭桌前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小说《渠河弯弯渠河长》,一听说川报来人找他,靸个拖鞋就往外走。

川报的记者见巴河这等模样,无声地笑了。他礼节性地握了握巴河的手说:“巴河同志,我是《四川日报》驻达州的记者高兴明。报社收到了你的长篇通讯《七月流火》,觉得写得不错,让我来核实一下情况,并帮你做一些文字处理。你愿意吗?”

巴河很高兴:“当然可以啊。这样好的事,我求之不得呢,辛苦高记者了!”

高记者矜持地点了下头:“那我就开始展开工作了哈!还有很多细节要找你核实。”

巴河说:“你尽管核实。需要我提供什么方便的,我会尽全力协助!”

两天后,稿件核实完了,高记者让巴河重新看一遍。巴河见除个别字句做了调整,文章几乎没有做任何改动,但前面却醒目地加了“高兴明”的署名。巴河的眼睛阴了一下,心情开始极端不好起来。

高兴明见状有些尴尬,解释说:“巴河老弟,报社对我们有稿件任务,我只署个名,稿费算你的!”

巴河没有说话,甩手回了宿舍,把高兴明一个人凉在厂门口。高兴明再次找到苏怀刚说:“你那朋友为好不得好,好心帮他却不肯领情。像我们川报这样的大报,每天收到的稿子多如牛毛,如果不是遇到我,早就扔进垃圾桶去了!我千辛万苦改出来,他却连我署个名也不肯!如果是这样,我老实告诉你,他的稿子永远也别想见报!”

苏怀刚把原话带给巴河,巴河更加郁闷,起身过河去找杨森林去了。自从认识了杨森林,巴河就把它当作了智慧的化身,碰到什么事都愿意跟杨森林说。杨森林也总能给他满意的答案。跟杨森林见面聊天,那时就是巴河的节日或生活的奖赏。为了不过多打扰森林的学习与生活,巴河经常给森林写信,诉说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而森林总是第一时间给他回信。那些信件,他总是反反复复地阅读,总能获得无限的慰藉和满足。

杨森林听完他的描述,轻描淡写地说:“你就应该跟高记者合作!”

巴河不解:“为什么?”

森林说:“巴河,我们都是农民的孩子。就像种庄稼一样,我们必须先付出,再收获。你想想,你什么都不是,什么背景都没有,为什么不找一座桥梁或一根纽带呢?你要知道,各家报社发稿都是记者优先,然后才轮到特约记者和特约通讯员、通讯员,如果是群众来稿,几乎根本不可能发表!你要庆幸你运气好,首次投稿就获得了川报记者的关注!别人写三年也未必有你这样的机会!”

巴河还在坚持:“如果不是题材好,不是我稿件写得好,他们怎么可能关注到这篇稿子呢?”

杨森林说“巴河,听我的。像川报那样的大报,每天收到全省通讯员和群众来稿成百上千篇,有些稿件连封都不可能拆就退回去了,更多的泥牛沉海,都进了垃圾桶!你说你不是运气好是什么呢?”

巴河想了想,觉得也很有道理,开通了些。

森林继续说:“巴河,我们生长的环境很特殊,造就我们的性格执着但执拗,这不利于我们成长。做人必须大气些。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这样的机会不会太多的,我们一定要好好珍惜!”

巴河豁然开朗。他感激地跟森林握手道别。

巴河回到三汇火柴厂,给高兴明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愿意让高记者把署名放在前面,并为自己的鲁莽和冲动向他道歉。高记者很高兴,说稿件的所有细节他已经核实清楚了,即日把稿件交上去。

苏怀刚见巴河突然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很奇怪。巴河却笑而不语。

不久,《四川日报》以两个整版、图文并茂刊登了巴河撰写的长篇通讯《七月流火——渠县三汇火柴厂抗洪抢险纪实》,署名“本报记者高兴明、通讯员巴河”。

巴河拿到报纸那一刻,再次落泪了。他第一时间把报纸送到苏怀刚手里,苏怀刚也高兴得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

4

巴河文章发表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三汇火柴厂,传遍了三汇,大家奔走相告,把报摊上那天所有的《四川日报》全部买空了。全厂像过节一样,到处都是对巴河的赞扬之声。苏怀刚也异常高兴,逢人就讲:“怎么样?我没看错人吧?”大家也纷纷对他竖起大拇指。

正如杨森林所说,巴河成为了这篇文章的最大受益者。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用口干舌燥地向别人介绍巴河是谁了,只要把报纸上的文章翻给别人看,别人立马对他竖起大拇指。

——他一下成为了小城三汇的名人。

当然,对于巴河漫长的写作生涯来说,这仍然不过是个序曲。只不过,他现在比过去自信了很多。他像一只猎豹一样,敏锐地捕捉着周边的新闻信息。

那个时代是闭塞的,没有BP机,没有程控电话,更没有手机,人们还停留在手摇电话时代。巴河获取的所有新闻线索,都靠耳口相传。他必须频繁出现在茶馆、渡船和各种场合,混迹于三教九流间,竖起耳朵打听各种信息。是名副其实的“包打听”。这些信息,有真有假,道听途说的成分很大,他必须快速做出判断。好在巴河是一个很严谨的人,他必须在现场亲自验证的消息才会写出来。当然,这要付出很多时间和精力,更无法估算成本。但是他不怕,那年头他最不缺的就是青春和时间。那时,他没有钱乘坐任何交通工具,无论多远的路,他都必须靠双脚去丈量。有好几次,他都从三汇走路到达县,再从达县走回来,中间还要翻越铁山。

那年春夏之交,巴河听说汇东芦坪发生了一桩命案,为收秧田水两个农民发生争执,一个老农一扁担把一个年轻农民砍死了。巴河敏感地觉得这是一个有价值的新闻,决定前去采访。

他穿着凉鞋,从火柴厂过河到号房,顺着公路经过汇东乡人民政府。然后,他沿着蜿蜒的山路一路打听,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芦坪,找到了命案所在生产组的组长。组长热情地接待了他,向他详细介绍了这桩命案的前前后后。死者已火化,杀人者已被抓走,只留下空荡荡的田野。组长叹了口气说:“唉,本来都是很好的邻居,为了芝麻大点事,竟然搭上了两条人命。一个被打死,一个可能要被枪毙!”

原来,出事的两个农民,老的叫李守一,45岁;少的叫李有义,才19岁。出事前一天晚上,芦坪下了一场雷阵雨,山水横流。农户们喜出望外,终于可以收秧田水了。山上的农户都是靠天吃饭,秧田水直接决定着当年水稻的收成。李守一的田在上面,山水哗哗流进他的田里。他把田缺一拦,水就关在自己田里了,李有义一家干着急。李有义央求李守一:“叔,你田里的水已经快满了,留个缺口给我们放点嘛!”

李守一平时就看不惯这个有点儿“二杆子”的年轻人,强硬地说:“想水流到你家田里,除非我家的田装不下了!”

李有义笑嘻嘻地说:“你总不能不让别人家吃饭嘛!”

李守一见他这等模样,更生气:“你家吃不吃得上饭,关别人球事!”

李有义也光火起来:“你不要太过分,天又不是你家的!怎么只能让你家收水,不让别人家活命!”

李守一强横起来:“不让你家收又怎样?难道你还要来抢水不成?”

李有义暴跳如雷:“老屁巴虫,你别得意,惹毛了老子就把你那缺口给你扒了!”

李守一也暴跳如雷:“你龟儿子敢来抢水,老子就一扁担砍死你!”

李有义毫不示弱,丢了锄头就去扒李守一田缺。李守一气急败坏,一扁担朝李有义头上砍去。只听当的一声,李有义倒在田埂上昏死过去,头上的鲜血冒了出来。

天空炸起一个响雷,闪电惊悚地直插秧田。

李守一看着自己的扁担,瞬间腿都软了,跌坐在水田里。

李有义父亲跌跌撞撞把儿子背到汇东乡卫生院抢救,后又转到三汇区人民医院。然而终究回天乏力,当晚就死在医院了。

乡上把案子汇报到区上,区领导当时管政法的副书记是陈家树。他很震惊——在小小的汇东乡,凶杀就是惊天大案。连夜带领派出所民警,直奔芦坪拿人。

那时已是深夜两点了,渡船已经停业,船靠在号房码头。陈家树双手做喇叭状,不断向对岸喊话:“对面渡船上的工作人员听好了,赶快把船打过来,有紧急公务!”

渡船工人从梦中惊醒,听到对面喊话,半信半疑地回一句:“你们是谁啊,这么大的口气!”

陈家树双手叉腰,当仁不让:“我是区委副书记陈家树,赶快把船打过来!”

船工一听,立即发动了船。

陈书记带领一干公安人员,风风火火赶到芦坪,把呆若木鸡的李守一轻松捉拿归案。原来,李守一整个已经崩溃了,他既没有想反抗,也没有想逃亡,任老婆孩子搂着他哭成一团。

巴河问组长:“这个李守一为什么那么凶狠?”

组长说:“凶狠个啥呢?都是老实本分的村民,就是脾气是个倔驴。可能是气头上,昏头了!”

巴河又问:“李守一被抓,他家里还有其他青壮劳动力吗?”

村长叹口气:“哪有什么青壮劳动力!剩下孤儿寡母的,可怜得很!李有义老爹也是,就李有义一根独苗,这下连根根都崴了!”

巴河听完组长的介绍,内心很不平静。他觉得农村人经常为一丁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得烟干火起,打得头破血流,真的很悲哀。如果稍有点儿忍让精神,这样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当天晚上,巴河就住在组长家里,一夜无眠,几乎用很快的速度草就了这篇悲剧报道:《撞碎了,失去理智的船》。

第二天,他让组长带他去事发田埂上查看现场。组长拿着扁担比划,还原着当时的情景。巴河看到秧田的水已经流干了——两家人谁也没有心思再去管秧田的事。秧把子打在田里,已经泛黄。

巴河提议去两位事主的家里看看。组长同意了。

李有义家院坝里,他老爹蹲在墙角,蓬头垢面,嘴里喃喃自语:“儿啊,儿啊,你回来呀!别走啊!”

巴河走过去,轻轻拍拍老汉的肩。

老汉像受惊似地站起来:“儿啊,你回来了?”巴河无言地、慢慢抽回自己的手。

老汉沮丧地跌坐回地上,一大滴浑浊的老泪滴落下来。

巴河内心像打破的五味瓶瓶,百感交集。

李守一家里,大门紧锁。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坐在台阶上睡着了,鼻涕口水顺着脏衣服留下来,时不时呓语:“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

见到我们,那孩子一把抱住组长的腿问:“叔叔,我爸爸妈妈几时回来?”

组长摸摸孩子的头:“六儿,要过些时候,这些天到我家去吃饭吧!”

孩子嚎啕大哭:“不要,我不要!我要爸爸妈妈!”

巴河鼻子一酸,眼泪扑簌而下。

组长叹口气:“李守一那婆娘又去派出所哭求去了,哪里管什么用!”

巴河再次受到巨大的震撼,一时间连脚步都挪不开。一时冲动害了两家人,多么深刻的教训!他决心好好修改这篇文章,把悲剧留给自己的感悟另外成篇。

巴河告别组长,步行回到火柴厂,把他在芦坪写的一篇1500字的通讯《撞碎了,失去理智的船》,修改誊写出来,又撰写了一篇评论《造成农民悲剧的眼界与意识》。这篇评论以这起凶杀案为引子,深入探讨几千年来中国农民所处的地域环境恶劣、生存处境艰难、眼界视界狭小、文化偏低甚至文盲、自私狭隘、易于冲动、针线必较、嫉妒报复心理严重的现象,最后得出结论,改善他们的生存处境和文化教育水平乃是当务之急!

这篇5000字的奇文30年后在《中国农民》杂志上发表,与梁斌的《红旗谱》、王兆军的《拂晓前的葬礼》、莫伸的《沉积的五岔沟》、陈忠实的《白鹿原》,并称深刻研究中国农村与农民问题的“五大里程碑式著作”。

这篇巴河自认为具有深刻教育意义的长篇评论当时没有被任何一家报刊采用。即使是《撞碎了,失去理智的船》,后来的发表也一波三折。这是可以理解的,事实上即使今天,有关凶杀案的稿子报社如果要发表,也手续繁多。

苦恼之余,巴河去了趟汇北乡人民广播站,请教于一个熟人,站长王彪。他沮丧地问:“王老师,是不是我的稿件写得太差了!”

王彪仔细看完全稿,大吃一惊——这哪里是一个业余通讯员写的稿件,思想简直比专业记者还深邃!

他一字一顿、但极其真诚地说:“巴河同志,你这两篇稿件都很有水平,我无法给你提出任何批评意见。我觉得你只要坚持下去,前途无量。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把它广播出来,并推荐给各大报社和电台。只可惜,你这个稿子只能在我这里首发了!”

巴河总算得到了一点儿安慰,他感觉到自己的写作哪怕得到一个人的肯定也知足了。斯时,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其实就只有这点儿愿望与需求!

当天,当巴河从广播里听到王彪站长广播他的通讯稿时,还是感到从没有过的满足——虽然这只是一个乡的广播站。

后来,王彪站长给巴河发了1.8元稿费,说是汇北乡人民广播站的一点心意——其实,这只是站长自己掏的腰包。那些年,乡广播站从来都没有给任何人发过稿费。

6

王彪站长的努力推动下,《撞碎了,失去理智的船》在渠县广播电台和《通川日报》也先后发表。特别是《通川日报》,不仅在显著位置发出来,而且还加了编者按,一时引起很大的轰动。但是那篇长评,任巴河投了二三十个报刊,却始终没有发表。

那年秋天,夏文庙出了一件大事。几个给郭德全家建房子的青工,听到马路上别人结婚的唢呐声,一齐站在三楼走廊上看结婚人家的排场。不料刚刚安装的预制板还不稳固,瞬间发生坍塌,七人中有四人被砸死,三人重伤。巴河闻听此消息,不顾发着烧,咳着嗽,跌跌撞撞向夏文庙奔去。

从号房到板板桥,大约有十五六里路,由于连日秋雨,公路上泥泞很深,很快就把巴河的一双泡沫凉鞋给报废了。他只好赤着脚,继续一步一滑向前趟去。有时候踩在泥泞的碎石上,被硌得龇牙咧嘴。他不管不顾,蹦跳着继续大步流星。

到打石沟时,他突然踩上了一块碎玻璃,脚底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一下染红了脚下的泥水。他依然奋不顾身,一心只想快点儿赶到出事现场。

本来不到两小时的路程,这天他走了两个半小时,到夏文庙时已经是中午12点了。

事故发生于昨天,现场已被清理过了。巴河仔细审视着现场,三层的小洋楼都挂上了青砖,靠路的一边是走廊,下面有一条水沟,水沟里横七竖八分布着奇形怪状、尖利无比的乱石。楼并没有整体坍塌,坍塌的只是一二三层的走楼,属于承重偏移引起的。三楼左右两边的两块预制板掉落下来,把一楼左右两边的预制板全部打到了沟底。中间一块预制板斜横在一楼预制板上,构成一个恐怖的斜面。

这是一个乐极生悲的悲剧,七个看热闹的人随着预制板的倾斜和断裂,三人跳到水沟对面的坡上生还,四人被压在沟底,有人吐血而死,有人脑浆迸裂。

巴河的头脑里迅速还原着现场,水泥板似乎铺天盖地向他压来,一种恐惧和悸痛掠过心际。那种痛苦和绝望他感同身受。他稳了稳神,把自己蹲在离水沟半米远的坡上,频频按动他的红梅135相机。他从不同角度拍了好几张照片,喘着粗气坐在石头上。

村民慢慢围过来,非常奇怪地看着他。他们问:“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照这些东西?”

巴河猛咳一阵,艰难地说:“我是记者,在拍现场。”

一个小个子男人觉得很奇怪:“你是记者,为什么昨天出事的时候不来拍,要过后来拍?”

巴河又咳一阵:“昨天我没得到消息,现在才刚知道。”

小个子男人半信半疑。旁边一个女人指点着巴河说:“这个记者好朴素啊,连皮鞋都没有穿,还赤着脚!”

巴河已经习惯了被人怀疑和奚落,不管不顾地问:“你们有谁知道现场的具体情况,麻烦给我讲讲!”

于是,人们七嘴八舌讲起来。

小个子男人说:“昨天大约10点多钟,拱背桥一家结婚,抬盒包杠排了一路路,敲锣打鼓很热闹。这帮犯人不日毛,大呼小叫逗新娘子,结果踩垮了走楼,砸死了四个!”

刚才说话的女人指着断裂的预制板说:“看嘛!这些人该遭,明知道预制板没有没有粘牢,还要拼命往上面挤!”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说:“造孽啊,都是些二三十岁的娃娃!”

一个老头啐了一口:“造啥子孽!有个P娃儿还在那里唱:妹妹你大胆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头字还没出来,轰隆一声,下去见阎王了!”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巴河很愤怒,觉得他们一点儿都不尊重死者。他强行按捺住自己的火气,立即换了个话题:“你们知道他们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吗?”

人群一阵沉默,都摇了摇头。

仍是那老头,貌似回忆了下说:“那个唱歌的娃儿好像叫乔世川,汇北金鸡石那边的。乔世川,四川都还没瞧完,就呜呼哀哉了!”

哭笑不得的巴河心里一惊:乔世川,不就是自己那个同级不同班的同学吗?

想不到年纪轻轻的他,就这样去了。人生真无常!

这时的巴河还顾不得多感慨,又问:“这些死人呢,都拉到哪里去了?”

小个子男人说:“活的死的听说都还在三汇寨上医院,赔偿没达成之前,谁也不敢把死人拉去火化!”

巴河向大家打个拱,迅速离去。他要赶到医院去核实一下,这次事故究竟多少人死了,多少人还活着。虽然大家已经告诉了他基本情况,但不逐一核实绝不能乱写。

可能大家会感觉很奇怪,巴河为什么不直接去当地公安机关核实相关情况呢?因为那时他根本没有那种自信去公安机关调查取证——他觉得公安机关八成不会接受他的采访。这是他这个草根记者必须要经历的磨难。

于是,在人们奇怪的目光和七嘴八舌的议论中,他一瘸一拐地踏上了返程。

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巴河来到寨上医院。医院的大门口很嘈杂,哭声震天。巴河绕过嚎哭和争吵的人,径直向病房走去。他逮住一个护士问:“昨天夏文庙受伤的那些人住哪个病房?”

护士警惕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巴河说:“我是伤者家属,我有个老表受伤了!”

护士说:“205、206、207都是,你老表叫什么名字?”

巴河灵机一动:“我只知道他小名叫草狗。不碍事,我自己上去找!”

护士“哦”了一声,要去忙她自己的。巴河又一把抓住他问:“那些死人都火化了吗?”

护士瞪了他一眼:“事情没处理皈依,哪个敢火化!”

巴河大喜,这一趟总算没有白辛苦。

护士说205、206、207都有伤者,证明伤者至少是三人,那么死者四人准确吗?巴河决定先探访生者,再去停尸房核实死者。

205、206、207每个房间都有公安守着,巴河依然伪装成伤者家属,顺利蒙混过关。他跟每个幸存者只简单交流了人员的伤亡情况,安慰他们几句就退了出来。进入最后一个房间时,他终于引起了看守者的怀疑:“你不可能跟每个伤者都是老表吧?”巴河机警地笑笑:“不是。其他两人也是我们一个村的。”

其实,八竿子打不着。不过警察也没留意,他就这样蒙混过关了。

这样的方法他以后在采访中经常用,无论是在四川还是后来远赴深圳,采访过很多灾难性事件,几乎无一失败。当然,这都是从许多知名记者身上学来的。

停尸房比病房好进多了,根本就没有人看管。他推开门闪进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四具尸体用白布床单覆盖着,寒气逼人而来。他掀开逐一查看,然后赶紧退出来。

这下,他心里有底了,掏出小笔记本飞快写出一则电讯稿:

昨日上午十时许,渠县汇东乡夏文庙发生一起意外事故。7名工人站在一在建楼上看结婚礼队经过,未黏合牢固的走楼坍塌,导致4死3伤。伤者还在医院抢救。通讯员巴河

确信无法再精简了,他才仔细数了一遍,连署名共计70字。他咬了咬牙,从罐垭口一路小跑来到邮局,用电报发给四川人民广播电台新闻部。这样的电讯稿,通常只有电台能够快速做出反应。

邮局电报工作人员拿着电报稿草草看了一眼,问巴河:“你确信要发这么多字?”巴河郑重地点了点头。然而,他内心却被牵得生痛:发电报八分钱一个字,又有五块六毛钱没有了!要知道,这10元钱可是杨森林和张伍从他们的伙食费里抠出来的呀!

那瞬间,他产生了短暂的虚茫——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依靠自己挣的稿费来支付这些费用。然而这种虚茫只是一闪,就被他快速过滤掉了。他非常清楚,他之所以能够破釜沉舟,完全是一种狠心,只要稍微心软,自己就会坚持不住。他在内心对自己说:巴河,对自己狠点,不然你肯定半途而废!

多年以后,有个叫叶茂中的男人曾经提出一个观点:“男人在某个阶段,本着对生命负责的态度,就得对自己狠点!”但他肯定不知道,他提出这个观点20年前在四川那个遥远的叫三汇的地方,已经有个年轻人在实践了。令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巴河40岁左右时,还真有机会跟叶茂中展开合作。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做完这一切,巴河回到火柴厂,却感觉到自己再也坚持不住了,身体铅一样沉重,火一样滚烫。

苏怀刚看到这种状况很着急,强行扶着巴河去厂医疗室打了一针,这才让他躺在床上休息。巴河连晚饭也没有吃,就昏昏沉沉睡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怀刚进来推醒了他:“巴河,川台播了你今天采写的新闻稿!”

巴河一骨碌爬起来:“真的?”

苏怀刚很肯定说:“真的,夏文庙事件,我都听到本台通讯员巴河了!”

巴河甜甜地笑了:“打开我再听听!”

苏怀刚拉着他的手:“你迷糊了吧?那是直播,哪里能倒回来听!但九点零五分还会重播,你到时可以听。”

巴河眼里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色,倒下去又睡着了。苏怀刚给他点燃蚊香,悄悄退出去,继续上他的夜班。

晚上九点的时候,苏怀刚准时来到宿舍,打开袖珍收音机,叫醒了巴河。那条简讯果然被重播了,当听到“本台通讯员巴河报道”几个字时,他的眼泪一下就飙出来了。天知道,为了这短短的几十秒,他付出了什么代价!

从那夜开始,巴河开始不间断咳嗽,越到夜深咳得越厉害。他没有钱去看病,苏怀刚也爱莫能助。然而他却从来不当一回事,始终保持着乐观的情绪,经常连周边的人也受到巨大感染。然而他却一直瘦下去,瘦得让旁边的人看了也觉得心酸。

他明明知道大家的心事,但依然满不在乎,办事风风火火,交谈激情四射,开怀时笑得没心没肺。他觉得这种状态很好。真他妈的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他想。

他并不满足于把夏文庙事件写个快讯,他还要深入挖掘素材写篇深度报道,题目就叫《夏文庙七日祭》,要写出这个事件背后的深刻教训。

他天生就有对新闻事件进行进一步深挖的能力。他认为,夏文庙事件很偶然也很必然。偶然是因为迎亲队伍刚好从这里经过,必然是建筑工人素质低下,安全意识薄弱,施工队管理不严。如果建筑工人经过严格培训,自控能力强;如果施工队严格管理,这样的事故就不会发生了。换句话说,这样的事故,即使今天不发生,明天依然也要发生!这些十七八岁、二三十、三四十岁的青工和壮工,有的处于如花的年龄,人生刚刚开始;有的娇妻在屋,小孩嗷嗷待哺,上有老下有小;有的孩子已经在上中学,中流砥柱夭折,只留下孤儿寡母,多么惨痛的教训!

他又用了三四天时间,分别选了一个刚出校门的学生(他同学乔世川)、一个恋爱期的青工、一个已经有一对儿女的壮年男子,通过对他们亲友的采访,写出每个家庭的伤痛和遗憾,呼吁大家重视安全,重视培训,重视修为,重视规则,重视管理,不要重蹈覆辙!

最后一站,巴河来到了金鸡五组,团结水库的下面,这里是乔世川的家。对于乔世川,巴河并不陌生。乔世川的奶奶养了一头种猪,巴河家则喂了一头母猪。每年给母猪配种,大人忙的时候,都交给巴河去打理。就这样,巴河跟乔世川,上学之外还会打一些照面。乔世川的父母都在外面打工,他是由爷爷乔怀元养大的。整个初中,乔世川的学习成绩似乎也并不出色,表现不温不火。他跟同学的关系,似乎既不跟谁交恶,也没和谁深交。巴河跟他,路上碰面也没什么话说,仅限于见面打个招呼。因此,他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如果哪一天他突然失踪了,似乎也没人愿意去找他,甚或提起他。

然而,在这次事故中,乔世川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巴河看到乔怀元面向水库化着纸钱,白胡子迎风,老泪纵横,嘴里喃喃着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巴河的心隐隐有些疼痛——虽然这个人那么轻飘飘的,在人世间几乎不留一丝痕迹。

巴河把这种情结融在笔里,款款流出来。

就这样,本来是一个很普通的社会新闻,经巴河这样一梳理和挖掘,呈现出巨大而深刻的人文关怀和社会价值。这篇稿子完成之后,很快在《四川农村报》刊登了出来,并被《蜀报》、《华西都市报》等几十个报刊转载。

巴河这个名字,再一次引起了四川报刊界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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