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中的船》第05章 七月流火
第五章:七月流火
1
第二天,杨森林和张伍一人给他凑了5元钱。就是凭着这10元钱,巴河开始了新一轮的流浪。
他这一站来到了三汇火柴厂。在气体打火机没有出现之前,三汇火柴厂的生意还是非常红火的。
李晓雪的弟弟李晓峰就在三汇火柴厂上班。当然,巴河此来并不是投奔李晓峰来的。他是要完成一轮采访。听说这次巴河发大水,火柴厂涌现了很多英雄和好人好事。他想写一篇通讯——虽然他并不知道这篇通讯该怎样写,但他看过电影《二十六个姑娘》,知道洪水怎样拷问人性。他想写一篇现实中的洪水拷问人性的深度通讯报道。
对于一个没有任何积淀和指引的文学青年,要采访最难的是不知道该找谁,不知道该如下下手。当然,更难的是取得别人的信任!你凭什么去采访?你以什么身份去采访?别人为什么要接受你的采访?这些都是摆在巴河面前的艰巨难题。因为到那时为止,他还不是任何一家媒体的通讯员或特约记者,甚至也没在任何媒体上发表过哪怕一个豆腐块。对于这样一个只有热情,除此之外一切都没有的青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考验!
他一去找火柴厂的厂长就碰了一鼻子灰:“我们没有接到上级的任何通知,因此不能接受你的采访!”他还想死皮赖脸缠着厂长。厂长很不耐烦地说:“你快走吧,我还有会议!”
他于是面红耳赤地退了出来——那时,他还没有今天这样脸皮厚。
他刚走出门,就听到厂长在办公室轻蔑地对其他人说:“一看就是个Y的,还想骗到我这里来!”
巴河呆了呆,狠狠跺了一下脚。但他并不是一个那么容易认输的人,转身去找火柴厂宣传科。宣传科叫他去找办公室,办公室又叫他去找厂长。兜了一圈,又都回来了。
他想:“完了,完了!怎么办?”
巴河脑袋极速转动起来,觉得自己必须从当事人身上打开缺口。但谁抗洪抢险中表现最突出呢?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焦躁起来,在火柴厂院子里打着转儿。
这时,身后响起了一个青年的声音:“你找谁啊?”
巴河头也不回,烦躁地说:“我想采访火柴厂抗洪抢险中的好人好事,可是谁都不理我!”那声音说:“我知道谁表现最突出!”
巴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回头:“你能带我去找他们吗?”
那青年温和地说:“没问题啊,小事一桩!”
巴河这才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青年来:个子不高,很英俊,但胡子拉渣,好像很久没有打理过。眼光很柔和,充满了默默善意。
巴河问:“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青年淡淡地答道:“我叫苏怀刚!”
他说:“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几个人!”
于是,巴河跟在他后面,来到锅炉房。这里半躺着一个老工人,正在闭目养神。苏怀刚说:“这是我师傅郑胜,他抢救厂里的财产三天三夜没有休息,太累了!”
苏怀刚摇着老工人:“师傅,你醒醒,有记者来采访你抗洪抢险的事迹!”
郑胜动动满脸络腮胡子,还是没睁开眼睛:“每年都要被淹好几回,有什么好采访的?”
苏怀刚突然大喊一声:“师傅,车间起火了!”郑胜猛地睁开眼,一跃而起,问:“哪儿起火了!”
苏怀刚哈哈大笑。郑胜这才知道受骗了,气急败坏地对苏怀刚说“你个坏小子,看我不踹死你!”
苏怀刚对巴河说:“你看,这就是火柴厂人的精神,平时你看不出来,一到关键时刻,大家就来劲了!”
郑胜这才问巴河:“你是哪家单位的?渠县广播电台,还是通川日报?”
巴河迟疑了一下:“我想为四川日报写篇大通讯!”郑胜翘起大拇指:“小子,不错。说吧,你想了解什么内容?”
巴河:“我想先了解这次洪灾的情况,再采访一下抗洪救灾中的优秀人物和事迹。”
郑胜:“这次巴河水来得很陡,我们都没做什么准备,齐头水就来了。更要命的是,洪水持续时间长,赖着72小时不走,跟我们打持久战!水先进了院子,把大量原木冲了出去。我们又要抢夺原木,又要抢救生产设备,还要抢救大量成品与原料!好在我们人心齐,泰山移!”
巴河仔细地听着、记着,问:“然后呢?”
郑胜说:“什么然后?就这么点儿事!”
巴河把目光转向苏怀刚,有点儿为难。
苏怀刚满不在乎:“我师傅就那点儿能耐,茶壶煮汤圆——倒不出来。你不用着急,我再给你找其他人!”
巴河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2
苏怀刚给巴河找的第二批抗洪抢险英雄是曾五儿、周三砵、熊老幺。他们三人都是水鹞子,当拴捆原木的绳子被冲开之后,原木像脱缰的野马被卷向河里,汇入滚滚洪流中,向渠江荡去。他们三人蹬掉衣裤,箭一样射向河里,挡住原木的去路。三人一组,叫一声:“起!”把原木往回推。更多年轻人跳进河里,开始用生命与身手跟洪水抢夺原木。他们必须准确判断水势和浪潮,不断让原木向回水区滚动。当原木向人的方向扫来时,他们必须迅速调整身体的方向,否则就有被击中的危险。有时实在来不及了,他们就一个猛子从树下钻过去,换到原木的另一边。浑黄的江水如泥浆,稍不留神呛一口,鼻子嘴里全是泥,冲得他们眼泪汪汪。他们全然不顾,一根又一根把原木抢夺回来。后来,他们发现这样跟洪水抢木头速度太慢,许多原木很快就会洪水卷走。曾五儿脑子飞快一转,叫岸上的人多准备粗大的麻绳,从岸上甩给他们。他们把麻绳一头套到原木上,一头扔给岸上的人。岸上的人一拖,原木就乖乖回来了。就这样,两百多条原木被这群年轻人在洪水中抢了回来。
巴河问曾五儿:“那么大的水,你们跳下去,不怕死吗?”
曾五儿搔搔头皮:“怕个鸭儿哟,我们都是水鹞子!”
巴河:“用绳子套原木,你们怎么想到的?”
熊老幺:“哪里还用想嘛!小时候救被淹的人不都这样吗?把绳子扔下去,不会水的人抓住就得救了!下次,我们让铁匠师傅多打些五爪龙,往原木上一抓就行了,免得往木头上套绳子,又笨又危险!”
巴河问熊老幺:“听说你这次喝了不少水,是吗?”
周三砵嘿嘿笑了:“那还不是,像钻洞的泥鳅,胃里都塞满了泥!”
熊老幺不好意思地脸红了,头上的黄毛在正午的阳光下分外耀眼。
曾五儿在周三砵头上敲了一菠萝管:“大哥莫说二哥,你娃儿还不是被木头亲了一下。要不是运气,下去喂王八了!”
周三砵毫不示弱:“是啊,哪像你个龟儿子,偷奸耍滑,不肯往前冲,老子一个人套了68根木头回来!”
巴河吃了一惊,抢回来68根原木,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不禁对3个年轻人刮目相看。
巴河问他们三人:“厂里对你们进行了怎样的表彰?”
曾五儿又搔了搔头皮:“什么表彰?不挨尅就不错了!被冲走了十几根木头,没抢回来!”
苏怀刚插话:“厂里的表扬都轮不到他们。他们平时都是吊儿郎当、妖圆活甩的人!”
巴河很为他们惋惜,但旋即又安慰他们:“不怕,我这次好好写写你们,让你们在大报上风风光光露回脸!”
三个年轻人吼喝一声:“我们要上报纸了,嗬嗬嗬!”他们把巴河抬起来抛向半空,然后接住,旋转了三圈。巴河觉得自己都被他们颠晕了,但是却被三个年轻人火热的情绪感染了,觉得非常快活。
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人从二楼伸出脖子来:“你们发什么神经啊?”三个年轻人把巴河放下来,相互做个鬼脸,“嘘”了一声。
原来,那人是办公室主任邱转。
苏怀刚不满地嘟哝一声:“别管他,老古董!你问他抗洪抢险那会儿去哪儿了!”
3
中午,几个年轻人在苏怀刚的带领下,来到火柴厂外面的小食店,点了一份青椒肉丝,几个小菜,一斤高粱白酒,大家畅快淋漓地干了一顿。苏怀刚首先提杯:“来,我们一起欢迎巴河大记者来我们火柴厂采访!”巴河一下红了脸,嗫嚅着:“我不是什么大记者,只是一个普通的通讯员!”苏怀刚爽朗地笑了:“哈哈哈,我们说你是大记者,你就是大记者!”三个年轻人一起附和:“对对对,哪里见过大记者这样下基层的!他们都是到办公室和宣传拿一叠材料,吃顿饭就走!我们这些小虾小米,他们看不上!”
巴河安慰他们:“你们拼着老命抢救国家财产,你们才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人!放心,在我这个记者笔下,你们就是主角!”
年轻人个个脸上放着光彩:“好啊,有你这个深入底层的大记者,我们都要出名了!”
苏怀刚问巴河:“你接下来还想采访哪些人?”巴河沉思了一下:“我想勾勒和还原整个抗洪抢险事件。在这个事件里,要有领导的精心组织,要有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要有抗洪抢险的标兵,还要有整体的群英谱,最好还要有落后、自私的典型来衬托。当然,我并不是想为写文章而去发掘坏人——没有也就算了。”
苏怀刚想了想:“有倒是有两个比较典型的,不过他们目前自己也挺难堪的,不知道会不会接受采访?”
巴河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哇,我一定要见到他们。否则,我这篇稿子只是一篇好人好事表扬稿,没有什么深度!”
苏怀刚还是有点儿犹豫:“我可以带去见他们,但他们接不接受你采访我就不知道了!”
巴河说:“你带我去就行了,其他的事交给我来!”
苏怀刚说:“那好吧,我先带你去见陈小兵。”
路上,苏怀刚大致介绍了陈小兵的情况。洪水是晚上七点半样子来的,很快厂办的广播就紧急通知大家迅速回厂抗洪抢险。九点来钟,洪水已经进厂了,第二次点名的时候大家发现不见了陈小兵。后来,有人发现他在仓库里搂着女朋友谈恋爱。抗洪抢险结束后,厂部给了他个记大过处分。他现在觉得很羞愧,请假躲在家里一直不肯见人。
这正是巴河想要的素材!他对这个陈小兵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陈小兵其实住得并不远,就在李家祠堂的后面,但是要打开他的心结却很难。陈小兵一听说有记者来采访他脱岗的事,马上很紧张:“拜托,我已经受处分了,你们就不要再往外老(捞)了!再弄我就麻烦了!”
巴河温和地说:“别害怕,我相信你是事出有因。”
陈小兵无可奈何地说:“啥子因嘛,不就是年轻人谈个恋爱嘛!”
巴河突然严肃起来:“谈恋爱什么时候不可以,偏偏要在洪水来临,国家人民生命财产遭受严重威胁的时候!”
陈小兵吓了一跳:“你别吓我啊,把这么大顶帽子扣在我头上!”
巴河再次温和起来:“我只是来找你了解下情况,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写的时候,我会网开一面的!”
陈小兵坐直了身子,双手打拱:“笔下留情,千万笔下留情!”
巴河笑了,点了点头。
陈小兵说:“其实我们也挺难的。我女朋友在涌兴上班,几十里路。我们上班两班倒,她上白班我上夜班,我上白班她又上夜班,,一个月见不上一面。发洪水那天刚好女朋友来了,我一激动就开了小差!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我实在忍不住!”
陈小兵很激动,突然抱着头哭起来!
巴河本来以为这个采访对象很难攻克,想不到情形一下变成了这样,自己反倒手足无措起来!他拍着陈小兵的肩膀安慰他:“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别那么难过!你这种情况很特殊,大家是可以谅解的!”
告别陈小兵,他们就去采访另一个“落后对象”孟国。苏怀刚说,孟国的水性很好,但洪水来时他怕死,就是不肯下水,眼睁睁看着四根原木被洪水打走,也背了处分。
孟国见到巴河时,并没有像巴河想象的那样畏缩与羞愧。他振振有词地问:“人的命跟几根原木比,究竟哪个更重要?每年发大水都要淹死人,为什么不提前预防,要去跟死神抢浮财?”巴河无言以对。确实,那个时代,在生命跟财产面前,究竟什么更重要,这是一个非常难以裁决的命题。
苏怀刚义愤填膺:“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我们就不用抗洪抢险了,国家财产就不用保护了!”
孟国眼睛一横:“你娃儿别给讲这些大道理!如果你做得那么好,就不会被贬到锅炉房了!”
苏怀刚的脸一下变绿了,冲上去要跟孟国打架。巴河一把拉住了他,说:“我们走,别跟落后分子一般见识!”
4
离开孟国往回走,苏怀刚的情绪很低落。巴河安慰他:“别往心里去了,跟那种人计较不值得。”
苏怀刚失魂落魄地说:“我的事你不懂,以后慢慢给你讲!”
天渐渐暗下来,薄暮笼罩着沿河两岸。谁家的收录机播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给三汇这座小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小资情调。巴河突然想起前几年读到一篇小说,说20世纪六七十年代邓丽君的歌曲还是“黄色歌曲”,想不到现在满大街都可以听到了。看来,社会生活确实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苏怀刚对巴河说:“今晚你不要走了,跟我住。反正我是一个人住。我给你讲讲我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巴河一听正中下怀。其实除了想听苏怀刚的故事,他也不知道他今天晚上能住到哪里去。
晚饭后,他们沿着火柴厂向铁厂的方向散步,苏怀刚用低沉、缓慢的语调讲述着他的过去。苏怀刚说:他16岁进入三汇火柴厂,由于聪明能干,深得厂领导欣赏,成为食堂卖饭票的工作人员。这是所有人都眼热和羡慕的好工作,又体面有轻省。
在这里,他的热情大方和友好助人缔结了良好人缘,很快提升为伙食团长。这是个肥差,可以多少落得些花销。他春风得意,花钱大手大脚起来,并且开始染上了赌博。一开始,他只是抽取些零钱参与赌博,事后总是惴惴不安,怕被人发现。后来,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开始输赢几十上百元——当然,这些全是挪用的公款。他沉迷赌博越来越深,不知不觉上了一些坏人引诱的圈套。两三个月后,终于东窗事发,单位查账查出他的财务漏洞高达数万元。
那年头,万元户在三汇都属于稀罕事物,所以这是一个惊天大案。通常情况下,这种案子都将被严厉法办,只是由于苏怀刚人缘很好,厂领导对他手下留情。伙食团肯定不能呆了,被贬到锅炉房烧锅炉。他的工资每月被财务扣出来还账,只留下大约20多元生活费。
经受这次打击,苏怀刚从天堂跌落到地狱,变成了所有人嘲笑唾骂的对象,如花似玉的女朋友也跟他分手了。
苏怀刚眼里噙着泪:“我女朋友以前对我很好,是我毁了我们的大好前程,也毁了她,我真蠢啊!”
巴河用力握着他的手,安慰他:“这虽然是个惨痛的教训,过去就好了。你还年轻,还可以爬起来!”
苏怀刚的眼里充满忧郁:“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还得上那么大一笔欠账!”
巴河拍着他的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你只有自己振作起来才能拯救自己!你是个善良、勇敢的男子汉,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战胜眼前的困难!”
苏怀刚感激地望着巴河:“你相信我?”巴河真诚地点点头。
苏怀刚不大相信地又追问一句:“你不轻视我?”巴河眼里燃烧着友善和信任:“我为什么要轻视你!你其实挺有责任感的!”
苏怀刚内心得到极大的安慰,产生了寻到知音的感觉。
5
巴河住到苏怀刚的宿舍,开始满怀激情地构思和写作三汇火柴厂抗洪抢险的报道。令他苦恼的是,他无论怎么构思都无从下笔——生活的复杂性远远超越了他的想象,弄得他一点儿头绪都没有。按照事先的采访构架,厂领导肯定是正确、英明、先进、冲在一线的,值得大书特书。但领导连面都没有露,也没给他留下片言只语。按照教科书规定的写法,他既然没有采访到领导,当然无法书写领导。更令他苦恼的是,他所采写的抗洪英雄,都是些吊儿郎当、缺点一抓一大把的普通青工,根本登不得大雅之堂。然而正是这些充满了缺点与错误、让人一言难尽的普通人,却保卫和抢救了火柴厂国家财产。他不知道怎样记录和描写这些人的事迹,更不知道这样的报道写出来之后能否发表?发表之后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或许,这样的稿件根本连一审的编辑都通不过!
巴河心乱如麻。他把自己的苦恼与担心告诉苏怀刚,苏怀刚也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心烦意乱的巴河沿着河边瞎逛,把一个个鹅卵石打向河心。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巴河突然听到山谷传来巨大的“轰隆隆”声。巴河顺着河床望去,见一堵堵墙迅速朝这边推移过来。巴河定了定神,暗叫:“不好,齐头水来了!”
齐头水是凶猛的洪水,往往是上游突降暴雨,山洪暴发,在人们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汹涌而至的洪水,危害空前巨大。
巴河边拔腿就往火柴厂跑,边大声呼喊:“齐头水来了,大家快准备抢险!”火柴厂的保安闻讯纷纷跑出来查看。一看觉得不得了,赶紧去广播室通知全厂警戒。
火柴厂突然间灯火通明,高音喇叭反复通知:“请大家注意,由于上游突发齐头洪水,火柴厂所有领导和员工紧急回厂,准备参加抗洪救险的战斗!”
人们从车间、宿舍、出租房迅速奔出来,汇集到厂门口与公路上。他们有的靸着拖鞋,有的穿着背心,但谁也不说话,静静地站在厂门外。像等待着一场洗礼,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他们已经经历了太多次洪水——洪水已然成为了每个人家里的常客。他们对洪水如临大敌,又熟视无睹。马路外、厂门口一堵堵人墙正在静静地形成。
面对此情此景,巴河一开始还有点惊慌,但慢慢地就镇定了。因为他开始感受到了这个群体的力量。在这样的群体面前,任何慌乱与怯懦都自动退步!那一瞬间,他似乎突然找到了写这篇报道的魂!对,群体的力量!这不是哪个英雄豪杰的事迹,而是这个群体的事迹,一点儿都不惊心动魄,但一样可歌可泣!
洪水的轰鸣越来越巨大,像千军万马在峡谷间奔腾。河水哗啦啦涌入渠江,水位一下升数尺高。河水中若隐若现出现了许多黑影,像房屋,像牛羊,像树木,影影绰绰,有的打着转儿,有的一跃而过。
人们自动地分了工,有的拿着竹竿,有的拿着电筒,有的提着麻绳。百十只手电筒的光射向河水,观测着水的流速与涨速。
有人在轻声问:“河水涨得怎样?”
有人在轻声回答:“很猛,估计今晚12点前会进厂门!”
于是,大家都开始沉默。仿佛早就知道河水这样进门。
有人问:“厂领导知道吗?”
有人把手指按在唇上“嘘”了一声:“喏,厂长和书记早就到了,站在那边上!”
巴河顺着那人手指看去,于是看到了厂长和书记两张严峻的脸。
6
河水迅速漫过火柴厂河堤的台阶,漫过马路,向火柴厂院坝淹来。保安慌忙把厂门紧闭,但洪水还是很快从门缝挤了进来。
院里顿时忙乱起来。厂长和书记迅速做了分工,厂长负责组织身强力壮的工人把原木堆加固,把白磷搬到高处;书记指挥行政人员帮助老人和孩子做好随时撤离到高处的准备。
然而,洪水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突然洞穿了一堵脆弱的砖墙,然后迅速涌进院坝,并跟门口的洪水合龙了。院子里的水瞬间就齐腰深,人们的惊叫声不绝于耳。站在台阶上指挥抗洪抢险的厂长霎时脸色煞白——他意识到了这场洪灾的严峻性与危险性,开始有了一丝慌乱。已经撤到高地上的书记发现这种情况,大叫:“老李,危险,赶快撤到我这边来!”
老李没有动弹。他这时脑海里闪过三个场景:工人、保险柜、机器设备。他于是迅速下了四道命令:“老张(书记),你带领老人、妇女、儿童迅速向莲花峰转移,确保他们的安全,无论什么情况不许回头;熊小群(办公室主任),你带领大家转移保险柜、现金和资料,不得有误;张二娃(车间主任),你带领全厂青壮年转移工厂重要原材料和技术设备,万一来不及,必须确保切断电源;苏怀刚,等所有人撤离出去之后,关闭锅炉,防止锅炉爆炸!”
巴河在暗处看到厂长在危急时刻做出这一系列决定与布置,不禁暗暗折服。他心说:“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中流砥柱!”采访那天受到厂长的轻慢与误解也冰释殆尽。
这时,暗处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呼救:“救命啊,大家快来帮帮我!”
厂长大吃一惊:“不好,财务室,熊小群!该死,她还没有撤出去?!”
他把强光电筒射向财务室的角落,让两个人高马大的保安靠过去把她救出来。不料那两个保安纹丝不动——原来这两个人都是旱鸭儿,根本不会水。
厂长一下变了脸色。
巴河看在眼里,一个箭步冲前去。洪水这时从洞穿的几处砖墙汹涌而来,迅速封了财务室的门,淹没了熊小群大半个身子。她惊恐地大哭起来。巴河用力推了推门,但门在洪水的压力下根本打不开。巴河迅速观察了一下,捡起一个木方猛敲玻璃窗户,砸出一个洞来。他叫熊小群把手伸给她,然后把她拉了出来。巴河把熊小群搭在自己背上,趟着齐腰深的洪水向高处走去。
接应的人一齐欢呼,熊小群终于脱险了。
这时,人们再一次惊呼起来。巴河回头一看,发现厂长被围困在一个台阶上,四周全是洪水,他俨然站在一个孤岛上。巴河毅然转身,趔趔趄趄向厂长站立的孤岛趟去。当水没到脖子时,他就漂浮起来,利用自己过硬的凫水技术,游到了厂长身边。原来,厂长也是一个旱鸭儿。他让厂长抓住他的左手,叮嘱他不要抱自己的头,用右手划水,带他迅速像高地游去。这时,刚好碰到苏怀刚组织人回来接应,大家合力把厂长送到了安全地带。
厂长亲身体验了这个勇敢的青年所做的这一切,内心非常感动。他问:“小伙子,你是哪个部门的?”巴河一声不吭——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苏怀刚笑着回答:“他就是那个你拒绝接受采访的业余记者!”
厂长若有所思地“哦”一声,眼里略带些许歉意。
7
火柴厂这夜的抗洪抢险,我们前面的故事其实还只是一个序曲。事实上,那场抗洪抢险是从夜晚持续到了第二天下午7点多钟,差不多一个对时。
水位越来越高,火柴厂上上下下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之后,开始了更沉稳持久的应对。对白磷与成品火柴的搬运工程不算太大,大家在前半夜就基本完成了。然而对半成品火柴梗、木片、木方的搬运却是一项大工程。沿着火柴厂至莲花峰的山路,手电筒像萤火虫一样,亮了一夜。这样一个夜晚,注定充满了动人的故事。很多人滑倒了再爬起来,即使脚崴了,也一跛一颠不肯歇息。男人在这个夜晚看到了女人眼里的热辣与温柔,女人在这个夜晚见证了男人的雄性与阳刚。
由于第一场大洪水刚过,厂里几乎没有任何准备,第二场洪水就来了。所以,几乎除了原木加固了之外,其它原料车间和仓库几乎全部与洪水打了个遭遇战。随着水势上涨,没抢运走的火柴梗、木片、木方几乎全部浸水了。洪水一冲,火柴梗盒子全部浮在了水面,像密集的青蛙一样。书记、厂长一看着了急,动员男女老少,只要会水的全部重返战场,展开一场“捞梗”大战。于是,几乎所有的渔网、脸盆、饭盆、双手,全部成了打捞工具。捞上来的火柴梗装框,由搬运工往高处运。火柴厂大院群情激昂,大家目露精光,比赛着眼快、手快、动作快,时不时爆发出尖叫声与喝彩声。很多年轻女性也参加了这场战斗,他们不但是抢险者,也是男性们的“醒瞌睡汤”。
按照厂领导的部署,木片可以先抢运出去,木方就地捆扎保护。于是,大家一边抢运一边扎排。凌晨两点多钟的时候,木牌捆扎完毕,但人不能离开,大家都泡在水里守护着。到了这个点,大家都极度困乏,有些招架不住了。然而他们手牵着手,轻声提醒着:“警醒些,注意安全!”巴河看着这一幕,再一次感受到了集体的力量和温暖,一种亘古未有的感动在胸腔中久久回荡。这为他后来写作长篇通讯《七月流火》打下了深深的伏笔。他在文章中写到:“是夜晚,暑热已经消退,7月的山谷水有些沁人。我们谁也分不清谁是谁,但我们的手牵在一起,心连在一起。我们没有任何杂念,我们只是在保卫国家财产。这里没有个人英雄,这是一幅英雄的群雕。我看到很多人眼皮在打架,他们多想眯一会儿。然而他们警醒着,时刻关注着洪水的涨势,关心着厂门有没有被冲开,关心着绳子有没有松动,关心着战友有没有跌进水里。洪水轰鸣着,像在唱摇篮曲;星星眨着多情的眼睛,好像在为这群可爱的人儿暗送秋波!”
我们的读者诸君可以想象,这样的文字注定会洞开大家的心扉,掀起巨大的情感狂澜。
凌晨5点多钟,天亮了。从高处看过去,三汇四面都是一片汪洋,浑黄的汪洋扯着巨大的漩涡,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火柴厂、号房、白坝、石盘上、沙湾,洪水淹没了所有码头和公路,爆发着冲决一切的力量。火柴厂的铁门不停哐当着,仿佛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上午十点多钟,大铁门真的被冲开了,洪水蜂拥而入,把所有人冲得东倒西歪。厂长命令女人和老人先上岸,男人们往前冲,保护工厂财产。于是,会水的男人们自觉鱼贯而出,排成纵队向大门靠拢。但那些老人和女人们却站在原地不动。巴河眼睛一热,两大滴热泪掉在冰凉的河水里。多么可爱的火柴厂人!多年以后,当火柴厂已经在时代大潮的冲击下轰然倒闭,工人散入茫茫商海,巴河眼前仍然经常历历浮现着这些可爱的人的脸!这是多么令人唏嘘的前尘旧事啊!
木方在洪水里浪来浪去,人们死死抓着绳子,严防松动或被冲开。突然,有几根原木脱离捆扎麻绳,在厂区里左右冲突,向河里荡去。十几个游泳技术好的青工不等领导下命令,纷纷跃了出去。巴河赫然见到陈小兵的身影!
经过大约十多分钟的努力,大家像套马一样把原木套回了原来的“桩”。巴河晃眼一看,陈小兵却出了意外——他被一根原木倒拖着,飞一样向下游冲去。但他死死抱着木头不放,身体随着木头的方向旋转!
不好,危险!巴河顾不得多想,也奋力一跃,冲了出去。巴河是巴河边长大的孩子,整个青少年期间的夏天几乎都泡在河里,因此水性极好。他以极快的速度游到陈小兵跟前,以命令的口吻对他说:“赶快放开木头!”陈小兵大声回道:“不行啊,回去要背处分的!”巴河:“你命重要,还是处分重要?”陈小兵还是不肯松开。巴河大声说:“听我的,你这样驾驭不了木头,驾驭木头需要用巧劲!”陈小兵这才松开原木。巴河说:“顺着木头走,不要吊着它,从侧面调整它的方向,往回水滩推!”陈小兵如梦初醒,感激地说:“谢谢你,想不到你一个书生也懂这些!”巴河笑笑:“我也是玩水长大的,经常去河里捞杂柴!”这时,一排巨浪打来,巴河呼叫:“跳!”两人于是腾腾身子,哈哈大笑。原木被浪一打,突然朝他们扫来。巴河又叫:“闪!”两人于是一个谜逗从树下钻出来,互击一掌。木头向鬼使着一样,向河中水槽冲去。巴河叫一声:“跟!”两人于是保持着距离,快速跟着木头往前漂。
到了木头右边,两人一齐叫:“推!”于是一齐用力往外推。借着水势,木头再次往河边上退去。如此搏斗了三四十分钟,漂了约两里地,他们终于把木头弄到了一个回水沱。这时,厂长、苏怀刚带着大队人马等在那里。他们把精疲力尽的巴河、陈小兵拖上岸,这才松了一口气。厂长黑着脸训斥他俩:“混蛋,你们两个不要命啦!”
第一次,巴河与陈小兵从厂长的语气里听出了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