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五味屋》第3章 表弟成了啃老族1
小飞已经彻底被媳妇降服,一开始还争辩几句,后来便不敢言,再后来连怒也不敢,结果所有的怒都发泄在他们老两口身上,稍有不满意便连砸带吼,家里值钱不值钱的东西许多都遭了秧。
从2011年起到现在,小飞在家心安理得地啃老已经整整8年了。
小飞是我舅舅家的孩子,比我小十岁。30年前,舅舅舅母从农村出来,抱着还在襁褓里的他来到这个城市,从此住了下来。
那些年我两耳不闻窗外事地读完了又苦又累的高中,然后去外地念大学,毕业后北漂了三四年。2003年我回到家乡时,小飞已经长成了一个小伙子,那年他16岁,初中刚毕业,坚决不肯再念下去。舅母看到我辛辛苦苦地念了十几年的书,回来还要劳烦父母帮着找工作,觉得这书不读也罢,“不如早点上班挣钱”。
舅舅自己没怎么读过书,进城后靠给人家开大车维持生计,后来又到一个朋友开的汽车修理厂帮忙,他天生心灵手巧,眼里有活,又肯吃苦,别人干活的时候他在旁边递个扳手钳子的,边看边琢磨,几年下来居然也学得有模有样,拆减震、换机油样样来得,俨然以修车老师傅自居。
搞技术的人大多有一些心高气傲的毛病,这些年舅舅看多了修理厂来来走走的年轻人,许多都是职业学校读过汽车修理专业的,真正干起活来“也不过如此”,没一个能被他看在眼里,“书都白念了”,所以在对待小飞辍学的问题上,舅舅也没有坚持反对意见。
我妈妈听到此事后大惊,急急忙忙跑到舅舅家,劝舅母让小飞“把书读下去”,强调读书的重要性,“千万别把孩子给耽误了”,舅母执意不听,两个人说急了,反而被舅母把我拿出来做“读书无用”的典型。妈妈弄了个没趣,又实在拿不出反驳的理由。她希望自己的侄子把书读下去,将来能找个好工作,娶个好媳妇,尽管自己的儿子如她所愿把书“读下去”了,但依然没能“找个好工作,娶个好媳妇”。
妈妈弄了个没趣,悻悻地回家,劈头盖脸把“没出息不争气”的我骂了几句。在小飞辍学的事上我无意间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有时便想,能从枯燥的书本中解脱出来,小飞这个没良心的小子至少应该感谢一下我这个表哥吧。
两年多过去了。
2006年春节的时候,几家亲戚在一起聚餐,没见到小飞。舅舅含糊其辞地说他身体不适,在家躺着,亲戚们都知道其实他是不想参加这种场合,有意躲着。
离开了万般嫌恶的学校,生活并没有给他打开另一扇希望之门。退学后的时光里,他整日无所事事,唯一的乐趣便是上网打游戏,顺便学会了吸烟。
舅舅给他找过几个活干,第一个便是央求汽车修理厂的老板,安排小飞在厂里干点粗活,希望他能像自己一样,认真学些手艺,将来也有个养家糊口的本事。不料小飞只去了三天就死活不肯再去,爷俩大吵了一通,小飞连自己那部诺基亚手机都摔碎了。
舅母替儿子出面,埋怨当爹的没本事,让儿子在“那个破修理厂整天一身油腻满脸黢黑汽油味熏得嗓子疼”,舅舅气得说不出话来,自己在“那个破修理厂”半辈子了,挣钱养活一家人,媳妇竟然没看到自己也“整天一身油腻满脸黢黑”,自己也没感觉“汽油味熏得嗓子疼”,真是活见鬼了。可转念一想,孩子毕竟还小,刚满19岁,个子还没自己高,虽算不上娇生惯养,也没受过什么苦,天天跟修理厂那帮满口粗话的浑小子们在一起,也真是难为孩子。这样一想,气便也消了,只是心疼那部摔坏的手机。
后来又换了两份工作,一次是在网吧当服务员,因为要上夜班,晚上太困,大厅里的空气也不流通,闷得喘不过气,有时还有人在里面吵嘴打架,实在干不下去,便辞了。另外一次是给一家医院看库房,干了两天,发现库房后面就是太平间,便说什么也不肯去了。娘俩又跟舅舅大吵了一架。舅舅自知理亏,埋怨介绍工作的人没说清楚,“挨着停尸房的仓库还怕人偷吗”。这次小飞没摔手机,上次那个摔坏后,舅舅给新买了个摩托罗拉的。
舅舅摔了一个杯子。
小飞个子不高,大约一米六几,相貌普通,性格孤僻,不善交际,既无同学,亦无朋友。
自从上次被舅母定性为“没出息不争气”的待业人员后,我对他们家的事也不甚热心,只是逢年过节捱不过妈妈的命令,拎着水果上门拜年而已。小飞所有的消息都是妈妈每次去串门后带回来的,无非是家里的争吵、舅舅的牢骚和舅母的护短。
舅母惯孩子在我们亲戚中是出了名的,家里的经济条件虽然一般,但她从来不肯让孩子在吃穿用上受半点委屈。当年刚进城的时候,妈妈一番好心,把我小时候穿过的衣服找出来,有些几乎是全新的,重新洗了一遍送过去,可一次都没见小飞穿过,妈妈还纳闷,恨不得去问人家,被爸爸提醒过一次以后,妈妈就不再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了。
失败的工作经历大概和失败的婚姻一样,直接影响到当事人接下来的选择取向,或是降低档次,或是要求更高,小飞属于后者。他开始对舅舅和别人给他介绍的工作挑三拣四,嫌挣钱少,嫌条件差,嫌离家远,没有一个符合他心愿的,每天在家里吃了睡醒了玩。又过了半年多,舅母也开始发愁,到处寻找适合儿子的出路。功夫不负苦心人,还真的被她找到了——消息是妈妈带回来的——小飞要参军了。
据说是舅舅修车时认识的一个姓韩的老爷子,是个什么退休的厂长,号称认识军分区的政委和武装部的部长,孩子参军的事包在他身上,还能帮着弄一个假的高中毕业证,有学籍的,只要花三四万块钱。我和爸爸一致认定“肯定是个骗子”,妈妈又犯了热心过头的毛病,第二天跑到舅舅家,劝人家小心别上当。好在那天舅母不在家,舅舅敷衍着把妈妈送出来,舅母在家的话一定会认为我们“见不得她家的好事”,不一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后来事实证明舅舅虽然年逾不惑,嘴上还是少个把门的,终于把妈妈的话透漏给了舅母。而舅母之所以没有再一次向妈妈表示愤慨与不恭,并非她多么尊重这个大姑姐,而是那个韩老爷子没有给她得偿心愿的机会。参军的事情一拖再拖,直到过了那年的征兵期。韩老爷子后来出远门,从此失了音讯。他是否从爱子心切的舅舅舅母手中拿过钱,则是这个家的最高机密,无人知晓了。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2007年的六月份。一天舅舅突然来电话,说小飞在街里开了一家工艺美术品店,后天开业,要我们过去庆祝庆祝。妈妈兴奋之余又有些担忧,既高兴侄子终于有了正经事情做,又担心生意能否挣钱、会不会亏本。
店开在一家医院的街对面,那里原本是人民公园的院墙,不知什么时候沿着墙新建了一溜平房,当作门市房出租。小飞的店铺就在其中。
店铺面积不到15平方米,里面一张床、一张桌,地上摆着一堆纸箱杂物,很是拥挤。一问才知道,说是工艺品店,其实就是卖花圈、烧纸等丧葬用品的,从批发商那里购进一袋袋折好的纸花,用细铅丝扎在竹编的圆环上,组装上木条支脚,展开成色彩鲜艳的花圈,对面医院每天有逝者家属过来购买。
我们这里的风俗,这种丧葬用品店的开业是不放鞭炮的,所以也看不出是新开张。来捧场的亲戚们屋里屋外转了几圈,便都站到了门外人行道上低声闲聊。这期间还有两个陌生人进屋,问了问价格,选了一架花圈,直接扛着过街对面去了。
看到是这种生意,妈妈的心里凉了半截。她是个传统观念极强的人,她理想中孩子的工作最好是当公务员,或者是医生、教师什么的,开买卖做生意已经是不得已而为之,卖丧葬用品这种生意在她眼里简直不可想象,不知每天要沾染多少晦气。
舅母看出了妈妈的想法,炫耀般地拉开抽屉给旁边的人看,里面一个白纸本,用来记账用,算算仅这两天大概就有八九百元,据说刨去费用能挣四五百元。旁边的人啧啧不已,舅母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她哪里知道在妈妈的心中这根本不是钱的问题,反而是我在旁边不禁心中一动。
那时我已经进入了本地一家效益不错的工厂,但每个月连工资带出勤奖也不到三千元,看来小飞这小子还真的找了一个赚钱的好生意。后来问舅舅才知道,还是上次介绍小飞去看仓库的那个朋友帮的忙。那人是医院总务科的科长,颇有些财力,看见医院对面建了一溜门市房,便买下了两户,其中一户租给了小飞,卖花圈也是他的建议。他家兄弟几个在这个行业浸淫多年,是本地最大的丧葬用品批发商,小飞的纸花、烧纸之类的都是从他家进货。房租并不便宜,每年将近三万块钱,几乎高出差不多地段、面积的门市房的50%,但在舅舅、舅母眼里已经是天大的馅饼掉到了头上。
好消息一件接着一件,2007年底传来消息,小飞要结婚了。舅舅邀请妈妈、爸爸以家里长辈身份参加了那天的定亲宴,我们这里称作“会亲家”,两方家长坐到一起吃顿饭,互相认识一下,主要还是把婚事的一些细节定下来。
我原以为凭着小飞的身高、外貌,新娘子也就是个不起眼的普通女孩吧。令我大感意外的是,从妈妈带回来的照片上,分明看得出是一个挺端庄的姑娘,中等个头,皮肤白皙,身材匀称,神情中透露出一丝精明。女孩家也是本地人,父母都是退休工人。女孩是小飞的初中同学,高中毕业后在一家大宾馆当前台,收入也还可以,我只是诧异这样气质相貌的女孩何以看上了其貌不扬的小飞。
一个月以后,两人举办了婚礼,虽算不上富丽奢华,倒也颇有排场,亲戚朋友来了不少人,大家都说“小飞有福气娶了个漂亮媳妇”。妈妈在一旁也为自己的弟弟弟媳以及侄子高兴,在她盘算着,将来应该是小飞每天操持店里事务,“虽然卖花圈说出来不好听”,但收入丰厚,也算事业有成;媳妇在宾馆工作忙,还要值夜班,将来怀孕了就可以把工作辞掉,安心在家养胎生产;弟媳本来就没工作,年富力强的,正好能帮着带孩子;弟弟不到五十,还能在修理厂干些年,多挣点钱,一家人红红火火的日子指日可待,岂不美哉?
小飞的媳妇名字叫杨阳,高中毕业后进了这家宾馆,由于既没有拿得出手的文凭,也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和领导的关系也一般,在宾馆美女如云的环境里并不出众,升任主管、经理的机会根本轮不上她。一次偶然的机会,听人讲起小飞这个初中同学以及那个收入颇丰的店铺,自己便有些心动。当年的小飞个子不高,成绩不好,但也不淘气惹祸,性格有些孤僻,在班里毫不起眼,两个人初中毕业后便没见过面,记忆中几乎已经忘干净。小飞虽然不符女孩心中白马王子的形象,但人老实得很,我猜想杨阳是冲着这个老板娘的身份来的。
尽管如此,小飞的人生大事终于解决,无论杨阳是否有着功利的目的,只要两个人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小飞每天多辛苦点,杨阳一旦怀孕,就可以把宾馆工作辞了,等孩子大一点,可以交给老人带,她就可以和小飞一起经营这个店。以她的经验,管理这个小店还是绰绰有余的,那就让她尽情地享受老板娘的身份吧。
后来发生的事证明我的想法太简单了,事情朝着所有人都预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下去,而且让所有人的美好预期都落了空。
婚后,杨阳很快怀孕了,随着逐渐“显怀”,宾馆把她调到了销售部,干些文书、档案工作,而且不用值夜班,轻松了许多。她并没有立即从宾馆辞职,理由很简单,她和宾馆签订过劳动合同,孕产及哺乳期间是正常开工资的,她才不会傻傻地放弃这个“实惠”。也正因为如此,当孩子满月之后,她便毫不犹豫地辞去了这份工作。坐月子期间,小飞的生意开始越来越红火,增加了香烛、冥币、寿衣、骨灰盒,还代人写挽联,提供一条龙的服务。实在忙不过来,舅母便过来坐镇。
小飞不管账,每天的收入都由舅母掌管,但也恰恰因此,引发了舅母不安的想法。婚后这一年的时间里,舅母已经发现儿子对媳妇百依百顺,事事都由媳妇拿主意,她开始有些不放心把这个日进斗金的店交给杨阳,于是当小颖提出要自己管店,让她帮忙看孩子的时候,她一句“孩子还小离不开妈妈你就在家照顾孩子吧”便把杨阳想当老板娘的念头驳了回去。
杨阳哪里肯善罢甘休,便鼓动小飞做他妈的工作,几次无果,骂了句“窝囊废”后,她决定亲自出马,不料姜还是老的辣,舅母只轻轻松松的一句“这个店其实是我们老两口的,又不是小飞的”就把杨阳给顶了回来,弄得杨阳倒好像是要争夺老人家产的恶媳。杨阳气得一句话说不出,已经听不见“这个店早晚是你们小两口的”之类的话,回娘家大哭了一场。本来两人婚后一直和舅舅舅母生活在一起,这次杨阳态度坚决地搬了出去,租了个两居室,给孩子请了保姆。舅母挽留不成,气得直骂小飞没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