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五味屋》第2章 影子画家
在那暗无天日的画室里,就靠着一笔笔的描绘,企图通过自己对艺术的热爱,幻想终有一天会成名,成为被人模仿的画家,仅仅靠着这么个信念,我居然在贫穷和辖制中忍受了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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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爸爸专横粗暴的阴影里长大的,高考时他见我文化课成绩差,硬逼着我去做艺考生,让我好歹念个本科别给他丢脸。
艺考前我被送到市里美术培训班集训了三个月,居然随波逐流地考上了市师范学院的中国画专业。此前,我对绘画的概念仅仅停留在拓在连环画上描卡通。
2010年毕业,发生了两件事:一是我爸的木材生意由于环保禁令,不得不停止,他整天呆在家里,失去了以往的霸道;二是我的国画学出了名堂,作品在高校毕业艺术联展上获了一等奖。
但艺术专业的就业路子很窄,尤其我们这种不知名的院校,好一点的考了教师资格证去中小学教书了,其次就去广告公司做美工,剩下的基本干着和专业不相干的事情。
得奖对我的就业基本没帮助,不过当时联展赞助商里有一个张老师,说他非常欣赏我的画,活动结束后一直跟我保持着联系。熟络后,他说在西安开有画廊,问我愿不愿意给他帮忙。我想也许是个机会,就答应过去看看。
张老师的画廊在省城书院门,一个二十多平的小门店,堆满了中西书画框架,他先开口自嘲:“门店里的都是卖给游客,挂墙上填空白的,真正的生意在后面。”
张老师带我到后面一个城中村里,通过阴暗逼仄的楼道,将我领到二楼一个套间。屋里到处乱扔着笔墨纸张,其中一幅书法扇面被随意地夹在在纸堆里,我一眼就盯上了,抽出来一看,惊声问:“李震茂的字?”
李震茂曾是山西书法家协会主席,字价连城,我诧异他的作品怎么像野孩子,被随意扔着。
“这是仿品。”张老师让我仔细看,并问我有没有兴趣做这行。
我这才意识到张老师是干什么的了。仿名人字画在书画界很普遍,光看这条书院街,唐伯虎、吴道子,甚至王羲之的仿品,像万国旗一样挂在各个店铺门口招摇,老板们还站在一旁吆喝“名人真迹,两百块一幅,带装裱另有优惠”。
“那也是骗游客的,稍有常识就知道那是低劣的仿品。我这里才是以假乱真的仿品。”张老师说:“我能把价钱卖的比真迹还高。”
我是学国画的,张老师说,他之前专仿名人书法,但这两年书法字价跌得厉害,中国画开始炒热,所以也改变了经营方向。
关于酬劳,他给我固定底薪两千五,然后根据仿品的交易价给提成。这份工资在当年已经比很多同学高了,我没怎么考虑便留了下来。
没有师父教,全靠个人临摹,张老师说就是看中了我出色的线条和用色功底,让我专心临唐伯虎的画。张老师判定,今后他的画肯定升值。
尽管有四年基础,但是临画比自己创作更需要技巧和天份,才能做到和原作一丝不差。刚开始我在画室,三天才能仿出一幅简单的花鸟画,而为了这幅小品,需要先在几十张毛边纸上一遍遍地练习构图、墨色、布局,等胸有成竹后,才开始在宣纸上正式临摹。
第一幅仿品完成时,张老师呵呵一笑,说还挺快,将画收下,让我继续临这幅画,我不理解,市场上出现同样的作品,不会有问题么。徐老师说,我刚入行,只管专心画就是了,别的以后慢慢告诉我。
有了第一幅的基础,第二幅就快多了,之后基本每天能完成两幅不同的水墨小品,自己也觉得技艺进步不少,虽说达不到神似,但型态上已经惟妙惟肖了。
第一个月结工资时,张老师只给了我两千五的底薪,我心一下子凉了,不是先前说有提成吗,这样一幅画当真迹卖,少说也值上万。张老师却说,刚开始我的仿品肯定不能流入作伪市场,而且到任何地方上班,不都有个实习期嘛,这算是实习工资了。
虽然我学艺术,但骨子里根本没有艺术家桀骜的脾性,同届毕业的同学,有的还没找到工作,这份“实习工资”,已经让他们艳羡了。
另一方面,我爸命令我回老家县城考公务员,我嗫嚅着拒绝了他,说招考岗位没有艺术类,而且我爱画画,不想让专业荒废了。
中秋过后,老妈告诉我,我爸去市里给人开货运车了,他在家闲不住,见我要留在省城,想为我以后买房娶媳妇多准备一点。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接下了那两千五百块工资,定下心来要在这里干出一番成就。张老师提醒我,仿字画最怕惹官司,让我不要声张。我说这行自古被人瞧不上,仿手只能做名家的影子,我还不好意思跟别人讲呢。
之后经过书院街我才知道,这几个月我的仿品都被各个店铺挂在门口,作为百元一幅的“真迹”卖给游客,讲一讲价,八十也卖。
同画室的刘师傅说,真正的字画买家眼睛毒得很,我一个小年轻的仿品在行家那里,搭眼一看就是伪作,只能当工艺品卖。
刘师傅很早就给张老师仿王羲之的书法,他是南方人,从82年开始参加高考,连续考了五年,都没考上大学,之后来了省城在菜市场蹬三轮,空闲时间就往书院门跑,看人写毛笔字,慢慢自己也练上了,写了几年,给市书法家协会投稿参展,但都石沉大海。
刘师傅总结,想要在书法上混出名堂,必须得到书协的认可,但他那时心性高,想凭自己的水平单枪匹马闯开一条路,结果当然没踏进这个文艺圈。
后来有画廊老板看中他的功底,请他去仿名人字,刚开始刘师傅还看不上这拾人牙慧的活计,但终究没抵住这份笔墨事业的诱惑,入行了。
“写字也是个苦差事。”刘师傅老态毕现地趴在凌乱的桌子上一边临帖一边淡淡地说,“但是值了。”
后来老板转行,就将他介绍给张老师,之后一直为他仿王羲之,王羲之的作品曾被作为国礼送给国外元首,无论艺术和地位,都保值。张老师让我临习唐伯虎的画,也是看中作品本身的价值和画家的声望。
刘师傅平均半个月就能仿出一个四尺对开条幅,仿出来的字,即便专家拿着放大镜都分辨不出真伪,是名副其实的“王影”。
每次仿品一完成,张老师就来画室取走,至于后面怎么操作,刘师傅就不知道了,这么些年他也没过问,对他来说,能有个地方心无旁骛地写字,比什么都好。
看着刘师傅蜷缩的身体,笔下飘逸着灵动的墨迹,我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成为这样一段传奇。
一次,张老师带来一位儒雅的中年男人,令人联想到专家教授的身份,客人在画室里不住赞叹刘师傅的高超笔法,挑了两幅中堂就走了,我跟在后面出门时,他们没注意,过道里传来客人远去的声音:
“一手好功夫去临摹别人,真没出息。”
张老师在一旁附和地笑。
临画要耐得住寂寞,尤其花鸟画,一丝纹路和原作对不上,作为仿品就失败了。而且还要提防画家们在作品上留的暗记。
我在昏暗的画室里临摹了两年小写意,有一天张老师拿来一副高清影印画片,是唐伯虎的一副《月泉图》,让我专心临摹,我知道要开始做真正的仿品了。
“别怕浪费时间,哪怕半年呢,好好临。”
因为是自己第一幅仿品,我郑重其事地用了好几天准备这幅作品的相关资料,比如年代、背景、内容说明、技法传承等。
临摹也不是直接上手,照例先用毛边纸练习,等构图熟悉之后,再用普通宣纸仿,体会用水用色,一张宣纸十块钱,张老师给我抱来一刀(一百张),让我别心疼用。
那些天,我没日没夜泡在画室里,苦心孤诣地将每一个笔画临摹精道,一个月后,我告诉张老师,手熟了。张老师拿来一张陈年仲辉半熟宣纸,说原作就是在这种纸上作的。
我仔细看着,这种纸我上学时听过,宣纸中的贵族,几百元一张。自己要在这上面作画,还是仿品,心里怎能不打鼓?张老师做出轻松的样子鼓励我,说大不了重新画。但是我知道,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当天休息了一下午,第二天一大早,我便把自己锁在画室,正式开始临仿,我让自己心无旁骛,完全陷入一个水墨世界。
两天后,基本构图完成,还好一切顺利,接着便开始着色。山水部分,唐伯虎用的是泼墨法,色彩浓淡很难控制,是最难仿的部分,稍有差池,仿品就作废了。
在为一处远山着色时,我的水多加了点,导致比原作淡了些,还好可以补救,我又加了一层色彩,这才看不出来了。其它过程没什么大问题。
又用了两天,终于完成,我给张老师打电话让他来取。放下电话,看着自己的第一幅“杰作”,我满足地长吁了一口气。
张老师把画拿走的当天下午就返回来了,告诉我专家鉴别出那抹远山有加色的痕迹。我当时就泄了气,自己耗尽心血的作品,就因为那一笔成了一张废纸。
“我都不怕,你也别灰心,再临。”张老师拍拍我肩膀,劝了两句就离开了。
我只得从头再来,对着新的一张陈宣,又用了两周时间,潜心挥毫,终于成功地完成了。
那幅《月泉图》卖了多少钱我不得而知,张老师拿走后再没对我透漏半句,只是额外给了我五千块的红包。刘老师说,仿手就像工厂里的工人,老板挣了多钱跟我们都没有关系。
这时我已经有了离开的打算,我不想再做唐伯虎的影子,我想有属于自己的作品。每当看着自己呕心沥血完成的作品,题款和印章却是别人,就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跟了别人姓一样难受。
但下一步怎么走依然迷茫,出了这个画室,我真不知凭自己的本事在哪再找一份比这更合适的工作。
思来想去,只好先在画室里呆着。
后来张老师又交给了我一些其它仿造任务,很多都有与原作同尺寸的影印本,这样我就可以直接拓在上面“双钩”临摹了,时间省去不少,仿真度也大大提高。
当我对唐伯虎的绘画技法越来越圆融熟练时,张老师让我按照他的风格创造一幅。我问没有临本吗,张老师说,现有的作品,仿品市场上已经出现不少,大家都不敢买了,反正他产出多,你创造一幅,盖上章子,也没人去考证。
刘师傅对这种凭空造画很怀疑,因为对一个画家仿真度最高的是自己的学生,他们最了解老师的用笔技巧,甚至知道不为外人知晓的独门绝技。而我作为一个外人,想要学得万无一失,非常难。
我冷笑着对刘师傅说:“我们不是工人吗?老板让干就干,我管他什么仿真度呢。”
实际上,我心里是松了一口气,虽说还在沿用唐伯虎的风格,但从现在开始,我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创作了,我不再是一个名家背后的影子。
凭着自己的艺术理解,独自创作出一幅山水图后,我才想起,落款、钤印仍然得署名原画家的,我依旧没有摆脱影子的宿命。而且由于长期临摹唐伯虎,我的用笔习惯已经摆脱不掉这位画家的影响。某一天我忽然发现,即便自己任意创作,落下的每一笔都是唐伯虎的影子,就像被他控制了手。
这时我才意识到,几年来我已将自己的艺术前途断送在仿画的路途上,最终把自己变成了个影子画匠。
在这个仿字画圈里时间长了,也了解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内幕:有专门做印章仿制的,有做旧的,有鉴定的……各司其职,是一套完整的流程。
其中的价格也超乎我的想象,一幅六尺的书画做旧,只要两百元就搞定,而请一个名专家做鉴定,“鉴定费”可能要十万。
我在这间城中村里的画室呆到2016年,谈了个女朋友,是一次买茶叶时认识的。当时她在茶店做营业员,问我是做什么的,我不好意思地回答,画画的。
“呀,艺术家呀。”她瞪着忽闪的大眼睛,像看动物园的猴子一样,让我更加不好意思了。
感情很顺利,半年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女朋友家里条件比我要好很多,结婚后,岳父说我给别人仿画没什么出路,就出资给我们小两口开了一家茶叶店。老婆原来就积累了不少客户,生意刚起步时,相当不错,我就辞别张老师,回来专心挣钱。
倒是我爸不甘心:“还以为你能成个画家,结果几年下来跟媳妇改卖茶叶了。”
我当然舍不得绘画,张老师听说我要走时,那模样活像在股市亏了一大笔,捶头顿足。但我有自己的考虑,书画行业并不是仅凭一腔热情就能有所成就,尤其国画,要有师出,要能入展,要成为美协会员,一步步过来才会被认可,而我有的,只是六年的影子经历,说出去会被正统画家们鄙视。
现在我的生活,最大的改观是经济收入了。以前在张老师手下,每个月固定两三千块钱,加上偶尔的“奖金”,真正算得上穷酸文人。现在见识的人多了,收入也大大提高,没有了经济上的窘迫,对生活和社会的看法也大为不同。
在那暗无天日的画室里,就靠着一笔笔的描绘,企图通过自己对艺术的热爱,幻想终有一天会成名,成为被人模仿的画家,仅仅靠着这么个信念,我居然在贫穷和辖制中忍受了六年!
现在,我的生活中有了老婆的陪伴,家里也有了让人心安的存款。在交际中应酬了很多人和事后,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需要承担的责任,自己要充当好各种角色。反观之前的影子生活,才恍然大悟:那是种单一的、残缺的生活。
但谁没年轻过呢?如果此刻问我,后不后悔做六年影子,我会斩钉截铁地说:不后悔!假如从一开始我就是个一帆风顺的茶叶商,或许经济成就会比现在高很多,但我将走着与大多数人类似的道路,并没有什么引以为傲的回忆。而这六年的影子岁月,我可以在未来任何时候悲壮地说,那是我独一无二的青春。
茶叶店客少的时候,我就趴在柜台上拿出一本破旧的画册翻看,兴致来时画上两笔。老婆趴在旁边鼓掌说画得真好,偶有斯文的客人进店,拿起扔在一边的习作仔细看,小心地说:“这功底不浅。”
这本画册是我大一时买的,是老师介绍的手边书,让我们有空就临摹。当时我对专业没什么兴趣,就拿它来打发时间,没事拿着薄纸拓在上面描花鸟鱼虫。
没想到的是,正是这本画册打开了我对国画的向往,一发而不可收拾,更没想到,从一开始到最后,我都对国画充满了无穷的热情和想象,不知觉间却成为了一个影子般的仿手。
未来虽然不再以绘画为生,但这六年的经历,却意外使我领悟到艺术之于生命的真谛:绘画并非为谁而作,它能宣泄自己内心不能为他人所理解的情感。
画笔将永远不会离开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