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小说《霏儿的前半生》第3章 在外祖母家
霏儿记不清是谁把她带到了外祖母家，为什么要让她待在外祖母家，或许是因为她拿了家里的玉米棒子和鸡蛋去小卖铺换糖吃；或许是把大人有牛筋底的鞋拿出去换玉米糖杆子吃；或许是家里有了妹妹，没人照顾她；或许是她的外祖母又失去了一个小儿子的缘故。或许她的到来可以让她的外祖母有片刻的忘却，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她的外祖母并没有因看见她而有什么改变，她不记得在那段时间里，外祖母和她说过什么话，或者给她做过什么，她只记得外祖母在她们厨房的土炕上哭泣，炕上放着一些木制的箱子，里面有什么她不记得了，箱子旁边堆着一些装有面粉和粮食的袋子。外祖母就靠在粮食袋子上不停地哭，边哭边念叨着“我的儿啊，你是来折磨我的吗？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要走，还走的那么匆忙，你和母亲道别的话都没说就那样走了。你那么听话，那么懂事，那么可爱，老天为什么偏偏要收走你啊！可能是你太好了吧，我没这个命拥有你啊！说做了坏事的人是有因果报应的，可是我一辈子没有做过恶啊！别人需要帮忙，我哪个没帮，别人需要吃的，只要我有，我都会给，可是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我的孩子他还小啊，他去了那边谁照顾啊！我可怜的孩子，你一定很害怕很孤独吧！我该怎么办，我好想去陪你，可是你也看见了，这一大家子的，我去陪你了，他们该怎么办啊！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你怎么就不能等几年我们一起走啊，我的天啊！我该怎么活啊！”她总是反反复复，语无伦次地说着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也在哭诉老天的不公和自己的命苦，就那样不停地哭，哭累了就默默地掉眼泪，谁也不看一眼，跟谁也不说一句话。总是低着头，用手一遍遍地抹着眼泪。
霏儿就站在土炕前，她看看炕上哭的痛苦的外祖母，又看看在灶前忙着烧饭的阿姨，阿姨只在那里不停地忙着，她不去阻止外祖母的哭泣，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也不说让小霏儿去哄哄外祖母，让她别再哭泣。其余的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没有一个人进来劝阻外祖母。就这样，一个在炕上拼命地哭着，一个在灶前不停地忙着。
霏儿一个人傻傻地站着，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出去一个人玩，还是去哄外祖母，或者帮阿姨添柴火。她好苦恼啊！不知道该怎么办，走也不是，站着也不是。
听着外祖母那一声声凄凉的呜咽声，她动不了，她心里也好难过，为死去的舅舅，也为痛哭的外祖母，应该是更为了外祖母而难过吧！她不记得小舅舅长啥样了，自己见没见过都不确定，因为这个小舅舅还在襁褓中就死去了，她应该是没见过的，或者见过，但是太小了，也不记得长啥样了，毕竟他们都是小孩子。
祖母曾告诉她说“你的二舅舅你应该记得吧！那时候经常给我们送吃的来，大圆脸，大眼睛，鼻梁高挺，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可惜你外祖母福薄，没有留住啊！”那时候她不懂得没留住是什么意思。她问祖母“为什么没留住啊，他不是外祖母的孩子吗，怎么会留不住呢？”祖母告诉她“傻孩子，天要收人，不是你想留就能留住的，你二舅舅坐在你大舅舅推的架子车上，结果在经过一段下坡路时，车子跑起来了，你大舅舅没拉住，你二舅舅随车子也滚下坡去，结果就那样死了，你外婆伤心坏了。这次，你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小舅舅又因为发烧，让一个走街串巷的郎中打了一针退烧药，结果烧没退还搭上了一条小生命。你外祖母在生下这个孩子时就说这孩子可能是来哄她的，因为他和你死去的二舅舅长得太像了，没想到还真的是来哄她的，这个也没留住，你外祖母的命实在是太苦了”。
想起祖母的话，她突然明白了外祖母这么伤心难过了，因为她失去了两个儿子，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忍不住也落下泪来，她为外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而落泪，也为死去的两个舅舅而落泪。她心里想着“舅舅，你们去了天上一定要好好的，别再让外祖母担心，如果你们想外祖母了就到外祖母的梦里来，让她见见你们，看你们过得好，她就没那么难过了，不然外祖母因为你们不停地哭泣，会哭瞎双眼的，你们也不愿意看着外祖母伤心吧！”
她慢慢地爬上炕，来到外祖母的身边，拉起她的手说“外祖母，不哭，不哭，再哭就不好看了。舅舅们看了也会笑话你的，你一直哭也会吓坏他们，他们就不敢来看你了，你不要哭，他们会在天上看着我们，当我们想他们时，他们会到梦里来见我们的。”外祖母突然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霏儿，她不再哭了，眼泪在眼角还未落下，她紧紧地抓住霏儿的小手，颤动着嘴唇，小心地问“他们会来吗，他们告诉你了吗，说他们会来看我吗？”
突然，霏儿觉着外祖母疯了，怎么把安慰的话当真了呢，她怎么知道他们会不会真的来，她只听老人说“人死了，如果有未了的心愿是不会离开的，如果你特别想念那些死去的人，他们也无法投胎，会经常回来的”，她不知道那是一种迷信的说法，但是在这时候，她相信了，相信只要想念那些故去的人，他们一定会回来的，她不想让外祖母痛苦，也要让外祖母有个寄托，让她能坚强地活着。
她是个从不撒谎的孩子，可是这次她为了外祖母，她决定相信老人说的“只要想念那些故去的人，他们一定会回来的”，她看着外祖母的眼睛，坚定地说“嗯，会回来，你那么爱他们，他们也同样爱你。你那么想他们，他们也一样想你。你想见到他们，他们也同样想见你，只要你不哭，你开心了，他们会经常来看你的”。
外祖母看着小霏儿，她一边摇头一边抹掉眼角的泪珠，用嘶哑的声音说“好，我听你的，我就等着他们来看我，谢谢你，我的小霏儿。你是外婆的小心肝，只有你知道我伤心的，他们都是没良心的。我哭了那么久，他们没一个问我为什么哭，我真的好难过小霏儿”。
霏儿不懂得成人的世界，她也不想懂。好多事情她想不起来了，只有外婆时不时的哭泣声一直萦绕在耳畔，偶尔还能听见几声狐鸣。
外祖母家的旧院落在山脚下，门前不远处就是深沟，他们吃水要到沟底的一个小泉去挑水，挑水的路不但陡峭而且狭窄，仅容一个人通过。尤其到了下雨天，路就更不好走了，所以他们一有功夫就先去挑水，把家里大小缸和木桶都挑满，以备不时之需。小霏儿也经常跟着阿姨去挑水，小泉在山脚下，是人从石山脚下凿出来的山泉水，水清凉见底，水底的小石子都能数出来。水滴如雨滴一般从凿开的山石往下落，下面是人工凿成的石坑，等小小的石坑水满的时候，就从旁边的一个小口流出去，流到不远处的小溪中，它们和小溪唱着轻快的歌谣流向远方。小霏儿总会看着这一幕发呆，她也想和小溪一样，可以自由自在地奔向远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长这么大，她还没有去过除了外祖母家更远的地方，她就像这山石上不断落下的水滴，一直不停歇地滴落着，却无法离开，只有当更多的水滴聚集在一起了，才有那么一小部分才能离开，但是离开的不一定都去了远方，也有一部分在去远方的路上流入地下，又开始了不见天日的生活。她也怕自己走出去，没有寻到梦，会和流入地下的水滴一样，过上更糟糕的生活。她还太小了，没有那个能力远行，所以她要努力长大，让自己有足够强的力量去远行。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外祖母家虽然靠山靠水，却没见他们吃过山里的什么，也没见水里有什么吃的。每到傍晚时分，阿姨会带着小霏儿站在低矮的院墙边往外看，指着沟对面的山说道“你看，那里有只狐狸，伸长了脖子在鸣叫”，她只能模糊地看见一个影子，不知道那是不是狐狸，因为她也没有近距离真正地见过狐狸。也不知道狐鸣声是怎样的，只听着大人说那就是狐鸣，她也就相信狐鸣就是那样的。或许那是真的狐狸，或许不是，是别的小动物，阿姨为了哄她高兴才那么说的，所以每晚吃过晚饭她都要阿姨陪她在院子里看狐狸。她问阿姨“狐狸会不会跑过来吃小孩子”，阿姨说“狐狸不吃孩子，她最喜欢吃鸡了，所以我们一天要关好鸡圈，不然鸡就会被狐狸叼走”。她为了鸡不被狐狸叼走，每天在进屋睡觉前都要去看看鸡圈关没关好，那样她才能安心入睡。
在外祖母家的记忆总是零散的，她记不起其他的家人，除了外祖母，就剩下每天做饭，陪她看狐狸和她说话的三阿姨。是她经常带小霏儿去串门。
二外祖父家门外有一棵几人高的桑葚树，树是高大而且粗壮的，很少有人能够攀上去。
每当桑葚成熟的季节，树下总会聚集很多的小孩，他们都在捡被风吹落的桑葚。熟透的桑葚是黑色的，放进嘴里，轻轻一咬，那股子酸甜味沁人心脾。吃了一颗还想吃一颗，就那样，吃了不知多少颗，你都觉着不过瘾，想着能上树去摘该多好。
树虽大，可是吹落的不多，都被大一点的孩子捡去了，他们有的拿来拳头大的石头往树上扔，有时候能砸中树枝，树枝一晃，熟透的桑葚就会掉下来。
孩子们一窝蜂地上前去，有的捡到了，有的没有。小一点的还会被大一点的挤到一边去，有时候不小心还会摔倒。他们为了抢到桑葚，根本顾不上哭，顺势趴在地上，不让其他的孩子去捡自己身边的桑葚，如果谁过去捡，他们才会大声地哭喊，这时候会引来主人家，所以其余的孩子也很自觉，他们不去抢那些摔倒的孩子旁边的。有时候砸不中，他们都会整齐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哎……”
霏儿是个胆小爱面子的孩子，她怕被挤倒摔伤，那样会很没面子的，她不只是一个小姑娘，还是一个外村的。树下的一般都是男孩子，她不敢去，只能静静地看着，不停地咽着口水，想象着桑葚入口时的酸甜味，她不自觉地会翘起嘴角笑了。看着别人吃，她好像也吃到了一样，和那些吃着桑葚的孩子一样，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每次在她想象着有好多的桑葚放在自己面前，她欢快地吃着。这时候阿姨会从她的身后来到树下，朝那些捡到桑葚的孩子喊“来，把你们的桑葚给我们这亲戚娃给点”，那些孩子就会很热情地把桑葚拿过来，分她一些，往往她得到的要比那些孩子都多。
她很高兴，会说“谢谢你们，你们真好”，那些小男孩都会脸红，害羞地摸摸自己的头傻笑一下，她也会很友好地回一微笑。她想“如果自己也是个男孩子该多好，那样就可以和他们一起捡桑葚，一起玩了，可惜自己是个女孩子”，她想着想着就不开心了，觉着做个姑娘真不好，大人不怎么喜欢姑娘，也没什么朋友，她多想自己一觉醒来会是个男孩子啊！
外祖母家很快又搬了新家，听说是老屋不吉利，一次次出事的缘故。霏儿也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在新院子里，有一次被外祖母家的公鸡啄了眼，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啄在眼珠上了，把所有人都吓坏了。她的外祖父把那只公鸡绑起来，找了打牲口的鞭子，交给霏儿让她打，但是她没有打，是外祖父帮她打的，后来她的父亲要杀了那只鸡，可是外祖母说那是他们进新院子的鸡，杀不得，就放出去，让自生自灭去吧！
就那样，那只啄了霏儿的鸡被放逐了。此后的好多年里，只要外祖母家养鸡，每次家里的大公鸡看到她，都会从高墙上飞下来去追她。她会快速跑进屋，关上门，但是那公鸡好像和她有仇似的，会用翅膀使劲地拍打房门，久久也不离去。她会打开窗户，从窗户把枕头扔出去，可是大多都砸不到公鸡，只会吸引公鸡又朝着窗户飞来，她急忙关上窗，等公鸡停下来后，她又会打开窗户，和鸡对视，真是大眼瞪小眼。她用挑衅的眼神盯着鸡，鸡用愤怒的眼神瞪着她，他们谁也不让谁。就那样，在外祖母到来赶走了公鸡，人鸡的战争才会结束。
在外祖母家，总是让她担惊受怕的，她怕外祖母家的狗和鸡，她不敢去院子里玩，因为院子里有和她斗得你死我活的公鸡。她不敢去上厕所，因为在前院有只大黄狗，见了她总是狂吠不止。
即使她有多不想待在外祖母家，那都不是她说了算的，也不是她能决定的，就在不愿与担惊受怕中不知待了多久，她不记得了，只记得回到家时，都到了读书的年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