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晚笙跑出來時日頭正盛。
明燦燦的陽光灑在匾額上,金漆鐫刻著“陸府”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匾額嶄新,看著掛上去不久。
姜晚笙抬頭仰望一眼,陸府,寧則果然是假名字。
她不清楚這人的底細,但院子三進三出,寬敞奢華,亭臺水榭,瓊樓玉宇,每一處都精緻富貴。
連她這個抓回去的“疑犯”,住處都精緻到堪稱雅間。
有錢,真有錢。
姜晚笙暗歎了句,搖搖頭,往城外去尋人。
陸府在城中心,她到城門去花了半個時辰。烈陽當空,姜晚笙停在茶棚旗幟前,稍作休息。
待她一抬頭,茶棚裡坐著的三個人,眼神也一瞬變了。
“小姐!”
翠兒淚眼汪汪,撲上來,抱住她就哭。
姜晚笙摸摸她的頭,再往後看,驚雷也紅著眼眶。
只有車伕老成些。
說當日林中發生一場廝殺,三名騎馬的確實是匪,被六名黑衣人砍了脖子。
扒掉衣裳,就地埋屍。
姜晚笙聽得心驚肉跳,面上不顯,從斷斷續續的複述中隱約摸出事情原委。
那位自稱“寧則”的人沒說謊,她真差點打破一樁謀劃。
目睹全過程後,三人自然沒能逃掉。
被領頭的黑衣人抓了,倒是沒有殺人滅口,只問問哪來哪去。
關了一日就把他們放了。
一日?姜晚笙迷惑,為何她被關了四日。
“可有透露將軍府?”
三人齊搖頭,大家族教養的,這點規矩還是有。
況那夥人也沒問到。
“小姐,您……”翠兒朦朧著眼,看她身上的衣裳。
“新買的。”姜晚笙隨口答。
指尖卻是捏緊了。
“你們這幾天一直在城裡嗎?蓁蓁呢?沒回來嗎?”
茶棚裡客不多,他們這桌,只四人,兩隻包袱。
驚雷先急哭了。
姜晚笙心知不妙。
翠兒解釋完,她心裡仿若被重石壓著。
整整四天,地上蹄印只有往沒有回,秦蓁蓁再胡鬧也不至於一去不返。
只能是困住腳了,要麼被抓,要麼被騙。
“別哭了。”
姜晚笙涼涼一句,驚雷抬眸,眼淚啪嗒啪嗒憋回去。
“我們還有多少盤纏?”
翠兒拆開兩隻包袱,將軍給他們留的銀子很足,但路上偶爾給災民施捨點,現在剩餘七八十餘兩。
連陸府的一隻白玉碗碟都買不起,姜晚笙有些仇富了。
回京自然是夠用,但眼下不止一樁事。
姜晚笙看看茶棚前,拴在城牆根的馬車,視線落在馬身上。
她們回京可以租車,現在用錢要緊。
馬車換了一百二十兩銀,加起來勉強二百兩。
姜晚笙分頭安排任務,翠兒去驛站送信,驚雷去府衙報官,姜晚笙和車伕到鏢局僱人。
三項裡還是鏢局僱人最實在,當然錢砸得最多。
白鏢頭四十來歲,模樣挺親善,觀察了車馬行跡,最後跟她遙遙一指,“妹子,看見那座山了嗎?匪窩。你妹妹八成在裡面。”
“十成。”他摸著下巴又道。
姜晚笙雖然早有準備,還是不可抑地臉色一白。
知道這姑娘是外地來的,跟她透了兩句,這匪窩有年頭了,跟官府沾親帶故的,只能躲,惹不起。
勸她認栽吧,早點回家免得遭禍。
正是這天當午,那名臉熟的侍衛來到茶棚,請姜晚笙進府一敘。
房間中放著一張楠木圓桌,牆邊擱著山水屏風,波瀾壯闊,走筆細膩,細看才發現是繡的。
姜晚笙啜了一口茶,這姓陸的,怕比皇帝都有錢!
她來陸府,是走投無路,也是權衡下最好的選擇。
府衙吃乾飯的,寫寫文書,就把事壓下。
寄出的信更是杳無歸期。
整個梧州,最神秘,最有可能在匪窩奪人的怕只有這位“寧則”公子。
畢竟他連殺人埋屍都幹了。
山水屏風微漾起來,朦朧透出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
姜晚笙故作鎮定地抬頭,喚他,“陸公子。”
沈卿玦眉峰微動了一下,並無太大反應,款款落座,“江姑娘。”
兩個人坐下後,他玉手執茶盞,一動不動地打量她。
他的眼神漆黑深邃,總讓人背脊生寒。
在這春夏之交,和他對著,竟讓人一點也感覺不到熱。
“我有三個條件。”
姜晚笙心口怦怦跳,又緊張又不安。
她還是第一次跟人談判,毫無經驗,但既然是他請她來,這門交易定是他更想促成。
沈卿玦不做聲,睨著她,良久笑了一聲。
姜晚笙心裡直打鼓,摸不清他什麼意思。
“看來是在下尋得江姑娘太早。”
他的聲音很平淡,卻讓人心裡發寒,這句話的意思,姜晚笙聽懂了,他分明是對她這幾天的動向一清二楚。
他更加懂人心。
這是姜晚笙能撐的最後一天,銀子花的差不多了,消息半點沒有,侍衛不找她,她也得來陸府。
而他把這點亮出來,就是揭了她的底牌。
讓她有種涼颼颼的感覺。
這個人很可怕,清冷淡漠的端坐著,連陽光都不敢落在他身上。
她正要以為這交易談不成的時候,對面的人淺淺把玩杯盞,掃她,“什麼條件,說說看。”
姜晚笙聽到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她沒有矯情,立刻回話。
“第一,需要陸老闆幫忙從妙水寨將我妹妹救出來。”
“第二,我跟你的交易離開此地後,要深埋地下,永不得對外人言。”
“第三,合作結束,派人護送我和妹妹歸京。”
“可以。”
“?”
他答應得未免太輕易了。
姜晚笙怪怪的,不著痕跡打量他,沈卿玦抬眸,恰跟她對視上。
“還有嗎?”
“……沒有。”
沈卿玦點頭應了一聲。
姜晚笙愈加古怪,轉念一想,大概她的要求,和他的目的不謀而合。
他先截殺了三個匪賊,又需要侍妾配合演戲。
定然有大圖謀。
或許,他是京城派的欽差,專為剿匪而來。
所以這些條件不算條件。
“那陸老闆有什麼要求嗎?”姜晚笙清凌凌的眼睛看向他。
沈卿玦正身,手中拎著一隻白玉杯把玩,他的目光不徐不疾落在她身上,眼神深邃,意味雋永。
姜晚笙感到坐立不安,讓她想蜷縮起來。
但她此刻不能露怯,梗著脖子,挺直腰桿任他打量。
沈卿玦的眼神是直接的,像剝一顆栗子,要露出裡面的核,在俊朗清冽的外表下,有一種危險。
男女之間的那種危險。
姜晚笙硬著頭皮,心裡有一絲髮虛,她到底來對了還是來錯了?
在那如煙似絮的情緒,凝聚成懊悔之前——
沈卿玦收回視線,“在下並無要求,江姑娘戲好些即可。”
姜晚笙滿口應下。
她是一點沒考慮,怎樣才叫戲好。
沈卿玦抬眸看她,半晌,輕輕扯唇,弧度涼薄又無情。
決定放她走的那天,買了一位瘦馬,很適合觥籌交錯的場合,但要他犧牲?他敬業還沒敬到這地步。
願意逢場作戲的人,他看得順眼的,只有她。
他當然清楚她的動向,算準了在她最薄弱時出手,不管這份邀請有沒有包藏別的心思,她都只能接受。
姜晚笙沒懂。
但也沒有要問的意思,他怎麼想是他的事。
“陸公子,書房可否借用,我將妹妹的容貌畫下來,方便公子在寨子裡找人?”
“可。”
太好了!姜晚笙激動,臉上不自覺綻出一抹笑。
沈卿玦微微晃神,本意叫西風指路,這會兒自個兒站起身來。
“在下正要去書房。”
他身量極高,二人相對,壓迫感從頭到腳。
姜晚笙不由後退半步,繡鞋踢到如意椅,穩了下身形,才沒摔倒。
沈卿玦看了一眼她腳下,姜晚笙覺得,剛才就是她摔了,這人也絕對不會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