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洲覺得自己時日無多。
他最近越來越頻繁地想起年輕時候的事情,想起顧時念,想起兩人的初遇。
五十年前的事情了,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但在夢裡,他貪婪地用視線描摹著顧時念的唇形和眉毛。一顰一笑,鮮活又生動。女人也乖巧,笑吟吟地看著他,只是每次他想再進一步時,便會從夢中醒來。
“唉……咳咳!”
黑暗中,蒼老的咳嗽聲響起。
沈行洲緩緩起身,窗簾無聲地打開來。窗外天色微明,太陽還未升起。
遠處的大門處能看見車來人往,他的別墅裡很久沒有這麼熱鬧了。
自從他在與堂弟沈承硯的鬥爭中落敗,他便避居海外,這是他早已為自己準備的退路。這路原本可以更順一些,前提是那個狠心的女人沒有對他趕盡殺絕。沈行洲對著窗外怔怔地想著。
今天是他八十歲的壽辰,他的堂弟也會過來。
多年前的往事隨風而逝,再多的恩怨也已經泯滅在了歲月裡。
但他好像被時間遺忘了。
他是別人眼中的沈家掌權人的堂哥,也是海外醫療科技巨頭的創始人。更別提容致集團這些年如日中天,他手裡的股份每年的分紅讓人眼紅不已。
他身邊再不曾出現曖昧的對象,當年的風流韻事隨著對手和老友的逝去再也無人提及。
這是命運對他的懲罰。沈行洲撫摸著桌上的照片,有些煩躁。
他已經活了太久。
沒勁透了。
美色、權勢、財富,他都有過,但他後來畢生所求只剩下求而不得。
宴會結束,沈行洲親自送堂弟上車。
“爺爺!我在堂爺爺書房裡看見了姑祖母的照片!”與沈行洲道別,沈承硯的小孫子迫不及待地湊過來跟他咬耳朵。
他今年七歲,已經是個小紳士了,這次沈承硯帶他來美國和沈行洲見面。他們哥倆年紀都大了,每一次見面都有可能是最後一面。
早上小男孩閒不住,看著莊園馬廄裡威風凜凜的賽馬躍躍欲試,沈承硯讓他去請示沈行洲,傭人便領他去了書房。
沈行洲對堂弟的這個小孫子談不上喜歡,但也不討厭。上半輩子他跟沈承硯鬥得你死我活,如果不是顧及沈家有人盯著,他堂弟恐怕沒有機會有下一代,更別提孫輩。
但也不一定,那個死了也要讓他牽腸掛肚的女人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也許還沒等他動手,顧時念已經想辦法弄死他了。
“堂爺爺,你也認識我姑祖母?”小男孩看見桌上的照片,好奇地問出聲。
“嗯。”沈行洲低低地應了一聲。
“我上個月還跟爺爺奶奶去看姑祖母和姑祖父了。”男孩繼續說。
聽他這麼說,沈行洲面色不變。
“什麼事?”他眼皮抬了抬。
“堂爺爺,我想去騎馬,可以嗎?”男孩仰著臉問。
“去吧,除了Lucky,其他隨你。”沈行洲道。
沈家的孩子從小學馬術,騎著馬在莊園裡走走,對男孩來說小菜一碟。
“爺爺,Lucky長得真漂亮!”車裡,男孩興高采烈地分享著今天的趣事。
聽到這個名字,沈承硯恍惚了一下,看向車窗外。
不遠處,沈行洲撐著手杖,站得筆直。
Lucky啊……他沒猜錯的話,應該是顧時念最喜歡的那匹Lucky的後代吧!
他這個妹妹對什麼事情都三分鐘熱度,對男人也是。
沈行洲當年虎視眈眈,一副隨時打算挖牆腳的模樣讓他不忍直視。後來不管是Lucky還是沈行洲,都已經淡出顧時念的生活,奈何他堂哥畫地為牢,把自己死死困在過去。
兩人怎麼就走到這個地步了呢!
沈承硯默默嘆了口氣。
車子駛離,視線裡,沈行洲的身影越來越遠。
送別了堂弟,再沒有別的賓客值得他親自送行,沈行洲交代給了管家,轉身往主樓去了。
窗外開始起風了,樹影婆娑。耳邊驟然清淨,他心裡生出了無邊的寂寞。
想到白日里堂弟小孫子的話,沈行洲勾了勾唇角。
姑祖母?
他拿起桌上一個頗具年代感的手機,打開相冊,一一劃過。
裡面保存了很多顧時念的照片,開心的,生氣的,嬌嗔的,嫵媚的。
所有的記錄在顧時念二十八歲這一年戛然而止。
哦,因為這一年顧時念把他甩了。
那時他已經一無所有了,顧時念還緊逼不捨,彼時還是掌控了容致集團大權的沈承硯看不過去制止了她,沈行洲這才得以喘息。
不過也怪他,那會兒顧時念是想要養著他的。可惜他看不清形勢,也看不清自己的心。
他幾乎就要妥協了。
那天在公寓裡,在年輕漂亮的女鄰居上門還扳手時,對方羞澀地向他表白,在他似笑非笑的眼神里紅了臉。
聽見開門的聲音,他嚥下了到了嘴邊的拒絕,直到在顧時念憤怒的眼神中鬆開了懷裡的女孩。對方豔紅溼潤的雙唇和緋紅的臉蛋,無不昭示著剛才發生了什麼,以及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他覺得憋屈,他想讓顧時念知道他並不是非她不可。
但他高估了顧時念對他的愛,如果曾經有過的話。
等他艱難地從滿地狼藉裡爬起來時,他已經連顧時念的車尾燈都看不到了。
後來很久兩人都沒再見,他終究先服了軟,沒骨氣地敲響了沈家老宅的門,低三下四上門認錯,沈承硯才面露難色地告訴他,顧時念跟男朋友出國旅遊了。
新男朋友很年輕,乖巧聽話,身材高大,是顧時念喜歡的類型。
再後來,顧時念在宴會上挽著溫家老大溫序白出現。
過去沈行洲從不把溫家放在眼裡,但現在他跟對方的地位已是雲泥之別。
顧時念的婚禮他還是在新聞上看到的,兩人的婚禮很低調,只請了關係親近的好友。他還記得自己強忍著心裡的酸楚,面上冷笑,只覺得顧時念挑來挑去,找的老公也不過如此。
如果是他,一定會做的比溫序白好一萬倍。
後來的幾年,一直沒聽說溫家下一代的消息,他在美國一邊忙著重整旗鼓,一邊幸災樂禍。
看!顧時念不只不給他生孩子,也不給溫序白生。那姓溫的佔住了名分又如何?他也沒有比自己好多少!明明顧時念是先看上他的!
直到顧時念三十六歲這一年。
他興致勃勃準備了生日禮物,打算回國時借共同好友之手送給她。他想見見她,哪怕只遠遠地看一眼。
只是一下飛機,看到的卻是鋪天蓋地的訃告。
溫氏集團的董事長溫序白與太太顧時念在地震中遇難。
一直到葬禮結束,他都神情恍惚。
緊繃的神經在看到衣冠冢裡給新生兒準備的四季衣服時徹底崩潰。
床上的老人似乎夢到了什麼,眼珠動了動,嘴角微翹,眉眼間俱是愉悅。
沈行洲又一次在夢裡見到了顧時念。
“沈總日理萬機,別是在忙著掀我的老底吧?”慵懶清亮的女聲響起。顧時念剛游完一個來回,正坐在泳池邊休息,見他走近,仰頭看向他,語氣似是在開玩笑,眼裡卻帶著防備。
沈行洲微微彎腰,捏著顧時念的下巴吻上去,把她那些不中聽的話都堵在口中。
覆在胸口的手無力滑落,枯皺的手掌緊緊捏著的照片輕輕飄落在地上。黑暗的房間裡再無一絲動靜。照片上的年輕女孩穿著嫩綠色的連衣裙,雙手交疊放在小腹,雙目明亮,笑靨如花。
他的……
念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