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跡之行事向來荒唐,她是清楚的。
畢竟自己也是二十歲就嫁了他。
但她實在沒想到,牌位跟前,幽魂在上,他敢做這種事。
她在房頂上瞧著裴跡之臉色緋紅,嘴唇微啟,一副憨痴醉態。
眼角微微上翹,眼底一派迷濛。確實生得一副好皮相。
裴跡之確實是喝得太多了,頭腦不清醒。
“啪!”榻上燭臺上的蠟燭突然倒了,砸在他的頭上,啪嗒一聲,滾燙的蠟油滴在他頭上。
“啊!”裴跡之在被子裡猛地打了一個激靈。
迷迷糊糊地在被子裡翻了個身,裹緊了自己,倒過頭睡了。
沈亦謠摸了把自己的臉,如果她仍有體溫的話,應當是滿臉滾燙。
蠟油怎麼沒燙死他!
沈亦謠狠狠罵了一句,仍覺得不過癮。伸出腳踹了一下這登徒子腦袋。
又轉身去園子裡逛了一圈。梁國公府已不是當年的樣貌了,整個重新裝了一遍,沈亦謠熟悉的花園、池塘、亭榭都不見了,甚至佈局都改了,她差點迷路。
詩詞說,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如今物也不是,人也非了。
沈亦謠找了個牆角蹲下,抱著自己的膝蓋,自己究竟是為什麼會回來呢?
她走的時候,其實已經對人世沒什麼留戀了。
對梁國府,對她的婆母,對裴跡之,既沒有愛也沒有恨。
當年她的病起得很快,不過三日之間,就去了。去的時候其實沒什麼痛苦,是她自己時運不濟、身體不好,一個不痛不癢的傷風,就要了她的命。
沈亦謠想出梁國府,原想著如今自己是鬼魂了,她也要像裴跡之當年那樣不著家,四處玩樂去。
卻發現自己壓根出不了梁國府,看來自己是隻能跟著裴跡之一起出門了。
沈亦謠狠狠的啐了兩口,狗東西,自己都是死人了還要拘著她,讓她不得自由。
裴跡之和她成婚的那三年,壓根不是現在這副人模狗樣的樣子。
他是正兒八經的紈絝子弟,書沒念過幾冊,被沈亦謠一念叨就和她吵架,嚷嚷著“我就不是讀書的料!你逼我還不如自己換個夫君!”。
廢話,但凡她要是能換呢?
沈亦謠回了書房,裴跡之睡得很沉,背對著她,被子平穩起伏著,沈亦謠心頭髮恨,老婆死了後你倒是過上好日子了!
上前擰了擰裴跡之紅得滴血的耳朵。
裴跡之的耳根子很軟,她活著的時候經常捏。
孃親說,耳根子軟的人怕媳婦,裴跡之是裝著怕媳婦,表面乖覺,私底下死活不改。
裴跡之睡夢之中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有些癢癢的。
猛地一個翻身,裴跡之挺拔的鼻尖差點貼上沈亦謠。
沈亦謠一陣心悸。
裴跡之似乎做了個升官發財的美夢,唇角邊還帶著一抹笑。
如果她能感受他的呼吸,會是什麼感受呢?
·
裴跡之醒的時候,肩膀痠痛得像被人在睡夢中全身捶了個遍。
他一邊揉著自己肩膀,一邊打量書房佈局,坐北朝南,背山靠水,博古架上擺了一溜金貔貅、金算盤、聚寶盆。
皺了皺眉,這風水佈局沒問題吧?怎麼覺得這房子陰氣越來越重了。
上朝臨行前,他穿著挺拔的紅袍官服,儀表堂堂,風姿秀逸。
給沈亦謠上了柱香,扯了個敷衍討好的笑容,說話仍然是吊兒郎當,“亦謠,雖說我對你不算太好,也沒愛過你,但你死後,我是日夜進香,希望你早登極樂,來世幸福美滿,你會原諒我的,對吧?”
聞言,空中的沈亦謠一滯。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仍穿著她去世時穿的那件石榴裙,裙襬之下是自己虛無透明的身體,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原本他們兩個活著的時候就是不相愛的。在她死後,裴跡之只是假裝愛她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但憑什麼,不愛就不能責怪了!
她偏要報復!
不愧是裴跡之那個蠢材的一家人,半個月之後,在梁國府屢次發生房樑上莫名懸了幾根白綾,裴跡之的朝服總是在清晨無故失蹤,國公夫人老眼昏花日夜熬燈做的繡品被人剪了以後。
他們終於後知後覺明白過來了!這房子裡有鬼!
挑了個良辰吉日,清虛觀的老道在裴跡之房子裡擺上了清醮,手執桃木劍殺氣騰騰朝房中的沈亦謠衝來!
他們要把沈亦謠請走。
那老道身穿玄黃鶴氅,一手提著桃木劍,在房裡踏罡步鬥走了一圈,閉眼晃了一圈腦袋。
然後提劍走出房門,一手捋著自己的白鬚,搖了搖頭。
“怎麼了道長?”許氏沐浴焚香罷,穿上了一件辟邪的大紅衣裙,瑟瑟發抖。
清虛道長捶手頓足,痛心疾首,“這鬼煞陰氣太重!怕是生前有極大怨氣未消啊!”
沈亦謠扯了扯嘴角,方才那老道幾次從自己身上穿過,恍如未覺,分明就是騙子啊!
“那……我們要怎麼才能消除她的怨氣?”許氏躲在梁國公身後,她是跟沈亦謠過節最多的,此時怕極了。
清虛道長拂塵一甩,“請鬼神!”
沈亦謠盤腿坐在齋果案臺上,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忐忑,這老道要是真能幫自己消除怨氣,也好。自己也想知道,怎麼才能離開呢。
在一眾小廝和丫鬟身後,穿著繡金菊蕾白圓領袍,頭束金冠玉簪的裴跡之站在遠端,視線直直朝沈亦謠望過來,神色難辨。
即使知道他看不見自己,沈亦謠也有點心慌。
要是這老道,真能讓他看見自己,怎麼辦呢?
那老道果真會讓沈亦謠失望。
在他第三次用占卜結果信口胡謅,說什麼,“這鬼煞生前曾有一心願,要和裴郎中做十年恩愛夫妻,才可如願離開”之後,沈亦謠終於忍無可忍。
“呃啊啊啊!”沈亦謠手在桌上一捶,琉璃盤翻倒在地,“啪!”一聲碎成兩半,蜜桃清果滾了滿地,一顆桃圓潤地滾到了門檻邊。
沈亦謠大發鬼威,連那裝神弄鬼的老道都嚇了一跳。連忙顫著腿,說了聲,“這鬼煞怨氣難消!老道束手無策!”,趕緊收了錢跑路了。
裴跡之低著頭邁進門檻來,低垂著眼瞼,今天他沒有說過一句話。
不愧是他,連在爹孃面前都能裝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樣。好像誰不知道她活著的時候他是怎樣辜負她。
他彎腰撿起地上的蜜桃,重新擺在香案上。把所有人都清了出去。
轉身在沈亦謠靈牌前的軟墊跪下,“亦謠,活著的時候我都沒跪過你。你該滿意了吧。”
沈亦謠撇了撇嘴,滿意什麼,誰稀罕你跪我了。
裴跡之從兜裡掏出兩枚通寶,在手心合十,默默唸著,“亦謠,你若是在的話,回答我好嗎?”
銅錢在他掌心中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你回來的原因,是因為恨我嗎?”
手掌鬆開,銅錢從掌心滑落,沈亦謠也忍不住探頭去看,兩個正面。意思是說不清。
裴跡之唇邊勾起一抹笑,“說不清也好。”
好在哪裡呢?沈亦謠從香案上伸出一腳,輕輕壓在裴跡之頭上,雖然即使她真的踢他一腳,他也不會有任何感覺。
笨蛋。
裴跡之把銅錢一枚枚拾起,重新按在掌心,用了很大的力氣,像是難下決心,“還有一個問題。”
沈亦謠屏住呼吸,幾乎不敢聽。
“亦謠。”銅錢在他手心晃了很久,他垂下眼睛,死死盯著地面,“你……愛過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