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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下长安免费阅读第七章 乱世借刀饲狼虏

  在他后来的记忆里,隋大业十年之后那几年间,全部生活的重心就是——跟随父亲,在一个地方和另一个地方之间辗转调任,游宦做官。

  开始时,他是很喜欢这种旅途生活的。离开家门后,总能看到很多新鲜事物和各色人物,纵马在中原大地上奔驰射猎,也很能契合一个十几岁男孩的自由心性。驿站一程程住过,目的地越来越近,有时候他竟会盼着一家人走慢点,再慢点,可以让他在路上多玩几天。

  但大业十二年,痛失慈母后的那个冬天,当李世民随着父亲上路,由涿郡奔赴太原时,他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与凄冷。胯下乌骓四蹄扬起的飞雪,随着北风,一同吹过无边无际的山峦荒原。

  “右骁卫将军、太原留守”——这是父亲李渊事奉大隋三十多年来获得的最高官职,却不是因为他的文韬武略可安邦定国,也不是因为他镇压各地百姓起义有功,而是因为,他把家中良马悉数献给了皇帝杨广,杨广终于满意了姨表兄这种“从精神上臣服”的姿态。

  接获圣旨的当天,李渊就潸然泪下,对儿子们说:“假如我早听你们母亲的话,早就能得到这个职位了。”——他的妻子比他更清醒,早看透了这其中的机关:在黑白颠倒、奸佞当道的年月里,想保住性命家小,还能顾什么清白名声吗?

  祸不单行,就在窦夫人逝去的一个月内,她的第三个儿子、从小体弱多病的李玄霸,因为悲悼过度和冒寒守灵,也一病不起,最终撒手人寰,成为儿女中最先追随母亲而去的一个。

  就在把第三子下葬在他母亲墓旁的那个晚上,李渊把堂弟、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召集一堂,黯然却坚定地宣布:

  “我们一家,必须要分开了。”

  “为什么?”不出意料,首先跳起来质问反对的正是他这宝贝二儿子。

  李渊苦笑着解释:被擢升为太原留守、右骁卫将军,虽然成为了一方诸候、手握军政大权,有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但皇帝杨广偏偏一定要把他派驻到太原去,也是摆明了没安好心——

  太原下辖的北部重镇马邑,是大隋与突厥人交锋最频繁的前线战场,近年来已经有不少名臣勇将在那里栽倒在突厥精骑的铮铮铁蹄之下,而且大隋国势日衰,突厥却是越来越强盛,以一郡之力抗击狼虏南下,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杨广“借刀杀人”的意图昭然若揭。

  太原南边,小规模的民众起义此起彼落,那些“盗贼”其实都是饥寒交迫的农民,被暴政剥夺了一切,除了铤而走险揭竿造反,没有别的活路。李渊虽先后镇压过多次类似的变民,但,时势若此,又怎么可能镇压得完呢?而这也就成了现成借口,什么时候只要皇帝一高兴,就能用“境内不治”的罪名砍掉他的脑袋……

  象这样腹背受敌、虎踞龙盘的险地,一家人都填进去,一旦有事,那就是满门抄斩绝户的下场。

  “建成,”李渊分派,“你带弟弟们,回河东老家去。河东县户曹(约相当于现民政局长)任瑰是我当抚慰使的时候任命的,交情还不错,我写封手书,你交给他,他会照顾你们——你自己也要多结交些豪杰人物,想办法保家啊!”

  二十六岁的唐公长子李建成无言受命。这个角色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大了弟弟们九岁以上的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习惯于履行“长兄如父”的责任了,对于父母交代下来的具体事项,他也一直完成得不错。

  “十三弟十四弟,”李家的族长继续点名,“你们带着三丫头夫妻俩回长安去。时世如此,一切多加小心,保持联络,我这里有什么消息,也会及时告知你们。”

  李神通、李神符兄弟均无异议,倒是李慕兰噘噘小嘴,象是要抗议,被丈夫柴绍轻轻挽住手臂后,看他一眼,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于是李渊转向最令他头痛的一个:

  “世民——”

  “爹爹,我要跟着您。”李世民不暇思索地自作主张,“太原既然是危地,您身边没人保护还成?儿虽无用,至少还能策马挽弓供您驱驰。”

  母亲已经永别了,那么,只能尽一切努力护住父亲,不让他再受伤害吧……

  李渊苦笑。他倒也真的有意把次子带在身边去上任,不过,原因是完全不同的……

  “建成?”转头询问长子的意见。

  李建成犹豫了一下,很老实地吐露心声:

  “儿也觉得二弟跟您去太原比较好——这小子在哪里都断不了淘气惹祸,我可管不住他!”

  在窦夫人和李玄霸相继亡逝后,李府厅堂中爆出的第一次笑声里,一家人分散各奔前途的命运,就此决定。

  女眷们大多跟着自己的丈夫走,去太原的,除了新过门的长孙无瑕,还有李府的“当家姨娘”万氏——窦夫人的陪嫁婢女之一,后来被许给李渊当侍妾,不但生下了李渊唯一的庶出儿子幼子李智云,而且在窦夫人身体欠安期间,也一直帮她料理家务。李渊的儿女们自李建成起,对这位性情温和恬淡的“万姨娘”都很尊重。

  道路艰险,李府素日豢养的家将部曲,也大半跟着李渊父子去太原,充作留守大人的近身护卫。一百余骑夹杂着十几辆大车,从涿郡(今北京)出发南下,自真定(今河北正定)转向西,沿井陉古道穿越太行山苇泽关,进入山西河东地区,太原就离得不远了。

  眼见太原城巍峨的门楼在远处山峦间隐隐浮出,想着再往西北,过楼烦、马邑,就是一望无际铁骑奔驰的大草原,李世民按捺不住地纵马越过几人,追上父亲,叫:

  “爹爹。”

  李渊转头,给次子一个慈爱的微笑:

  “怎么?”

  “突厥这个种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十七岁的少年向父亲虚心求教,“儿只听说过突厥人的生活习性类似于汉时的匈奴人,以游牧为生,随水草迁徙,居住毡帐,食肉饮酪,善养马,善骑射,崇拜狼性,凶残野蛮,打起仗来争相冲锋不怕死,屠杀我汉人从不留情,掠走汉人子女就当成奴隶牛马一样豢养……”

  “‘我汉人?’”李渊失笑——看这孩子说的,跟真的似的!

  “嗯?”李世民脸不红心不跳,“儿知道我们李氏一族向来跟鲜卑诸族杂居,还曾经被赐姓为‘大野氏’,不过……既然大隋一立国,您就恢复了汉姓,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总之,我们跟突厥是敌国异族吧?兵法云:知已知彼,百战不殆。您就要跟突厥人打仗了,对方这底细虚实……”

  “唉,这些天,爹也在想这回事。”李渊叹息,“我虽在朝为官多年,也参加大小战役数次,惭愧,对突厥大敌的虚实,还真是懵懵懂懂,只知道自匈奴、鲜卑、柔然等族以降,突厥在大草原上异军突起。他们来源神秘,其王族中人大多高鼻深目,甚至有黄发蓝睛者。他们曾经强盛一时,据有西域广大领土,后来被我大隋摄服,近年又趁着中原纷乱东山再起,屡屡犯我边界,甚至围我皇上……”

  说到这里,李渊想起了什么,对次子一笑:

  “要说大隋朝野上下,最了解突厥人者,那得算你那没见过面的老岳父了。只可惜长孙将军仙逝太早,否则你要问他,他定能把来龙去脉给你解释得清清楚楚——当年我大隋之所以能降服如日中天的突厥帝国,主要就是得益于你岳父的奇谋妙计呢!”

  十七岁少年脸上一红,不觉回头望望妻子乘坐的罗帷车,心下拿定主意:晚上问问无瑕,看她还记不记得她亡父的事迹言语……

  “既然如此,爹爹,那到了太原后,您打算怎么抗击突厥狼虏呢?”李世民问。

  李渊摇摇头:

  “现下我还没什么成算,到太原后,找几个长期身在一线的将士,问问他们的想法吧。他们对敌的了解和经验,可比我父子在这里空想有用多了。”

  李世民点头受教——办法只能从实际应用中来,父亲的话是至理名言。

  眼望西宇,五十岁的唐公长长出了一口气,髭边绽出一丝笑纹,放低语声,似在自言自语:

  “我家世袭‘唐国公’爵位,古时候的‘唐国’地界,正是在太原哪……此次我父子到太原,难道是天意么?”

  “……爹?”李世民疑惑不定地望着父亲。

  李渊一笑,不再说什么“天意”,紧紧盯住儿子双眼,郑重叮嘱:

  “世民,到太原后,你也要象你大哥在河东一样,多多结交豪杰俊友。方今天下大乱,不少奇才异人不愿出仕作官,都流落在民间,太原地灵人杰,多聚士族,这种贤才一定不少。爹的年纪太大,又是朝廷命官,一举一动都有人关注,不好太过接近庶民百姓,你就没有这般顾忌——现在看来,将来我父子身家性命前程如何,倒很可能取决于那些鸡鸣狗盗之徒呢!”

  “是,爹爹放心,儿记住了。”李世民响亮地回答。他本来就性格外向活跃、爱交朋友,父亲这个吩咐再合他心意不过了。

  父子俩并辔而行,谈谈说说,不觉天色已晚。眼见再翻过前面一个山头,就能抵达太原城下,忽见山上林间一阵狼烟突腾,接着蹄声得得,一众人马直冲而出。

  那时各地变民蜂起,无数没活路的百姓上山落草以劫道为生,李家人在这几年迁徙游宦时,也遇到过几次“山大王”。但李家子弟个个骁勇,家将部曲也全是久经训练的精兵,几百名乌合之众,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看到有兵马挡路,谁也不惊慌,各按部署抢zhan有利位置,护住家眷辎重,搭弓执盾,准备开打。

  这种场合,李家二郎世民向来是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此刻他又逢母亲新丧,一直郁郁寡欢,正发愁没处宣泄胸中浊气,一见有人劫道,不由得精神一振,大喜过望,也不等父亲发号施令,催马就迎了上去,行进间弯腰从鞍侧抽出自己的长弓,迎风一控,箭已在弦上:

  “大胆盗贼,纳命来吧!”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来者刚刚五音不全、语调艰涩地唱完开张调子,就看清了李世民胯下骏马与手上弓箭,当即吓了一大跳,自动住嘴呆瞧——

  骏马“踏雪乌骓”就不说了,只说这素衣少年手执的雕弓,竟然足足比平常弓弧大了一倍,木身坚朗,弦线硬韧,弓型优美典雅,拉开间却是杀气盈睫。相应的,搭在弓弦之上的黑羽箭也比平常箭矢长出数倍,箭尖明光闪烁,稳稳瞄住自己额头。

  寻常箭手,在马上拉弓,主要是运用臂力,但这少年战士因为弓箭形制超大,开弓时不得不含胸沉腰,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绷紧用力,整个人就象一副架在马背上的长弓,一触即发,不但姿态矫健英武,而且想必箭矢的射程、准确率都会因此而提高不少——至少,喊着“此山是我开”的这位绝对不想以身相试。

  纵马奔到他对面不远处的李世民一看清来者面貌,也不觉呆了一下,暂时扣住弦上长箭,没有射出去。

  说突厥,突厥就到?

  他知道现今世上自称为“突厥”的这一族人种类很杂,有的从外表看跟汉人相差无几,有的卷发络腮、体毛特重,有的发色深黑但轮廓突出肤白如雪,但传说中突厥的核心、自称为“蓝突厥”的“阿史那王族”一系,大多白肤、高鼻、色目、头发也介于黑、黄、褐几个颜色之间,据称他们的远祖来自西北的大海之滨……

  现在出现在李世民眼前的,就是这么一位白肤高鼻、眼窝深陷、发色暗金、头戴毡帽披发左衽的突厥人。

  ——从草原杀过来攻城掠地还嫌不够,眼看着中原乱民打家劫舍,都要见猎心喜地分一杯羹吗?

  两人相对愣神儿之际,李渊也纵马从后面赶过来。这突厥人看看父亲,又看看儿子,用生硬的汉语问:

  “你们,是——唐公?李大人?”

  李渊皱眉,微微颔首:

  “下官正是。请问足下……”

  “哈哈!”二十岁左右的突厥青年笑得很开心,“我来——劫你!”

  嗖一声箭似流星,飞过中间宽敞的无人带,眨眼间穿过突厥青年头上毡帽,余势犹未衰,“夺”一声稳稳钉入他身后树干,把箭杆上的毡帽挂了起来,颇象长安西市上那些卖帽胡商打出的幌子。

  突厥青年只觉顶上一凉,大惊缩头,毡帽已失。那箭如果再往下一点点,现在挂在树上的,就是他的头颅了。

  两方人马相距甚远,中间距离是平常弓箭手做梦也达不到的射程,所以突厥人这边都没什么警惕性。受此偷袭后,一众人马才鼓躁起来。

  那这李渊也喝斥儿子一声:“世民!不准轻举妄动!”十七岁少年只好放下了弓箭,心下犹自不服——人家都承认是来“劫你”的了,还客气什么?

  “请问足下高姓大名?在哪位可汗辖下高就?”

  话一问出口李渊就知道自己错了——看对方众人面面相觑的愕然模样,哪里听得懂自己掉文?只好及时改变用辞,再问一遍:

  “你叫什么名字?是谁的手下?”

  “我,阿史那大奈,”突厥青年这一次总算听懂了,手指自己胸膛,“西突厥,特勤,处罗可汗,手下。皇上让我在,楼烦。我来太原,玩,听说唐公你,是英雄,来见一见,‘劫’你——”

  李渊也算听懂了——四年前,皇帝杨广派人使计逼迫突厥人中的一位 “处罗可汗”率部众入大隋投降,并把其部众的一部分给他手下的“特勤(突厥官名,相当于将军)”阿史那大奈率领,羁居楼烦郡。后来杨广第三次征高丽时,阿史那大奈也曾率部众参战,立功被封为“金紫光禄大夫”,甚至雁门关之围,他也曾去“勤王”。楼烦距太原比较近,想必是这主儿在一个地方呆腻了,出来逛逛,但……“听说是英雄”,所以来“劫”你?

  “原来是大奈将军啊,久仰久仰,”李渊在马上抱拳笑道,“将军是来迎‘劫’老夫么?实在不敢当……”

  “对啊,我就是来,‘迎劫’唐公,”阿史那大奈喜孜孜点头,转向李世民,“你,为什么,射我?——不过,你,箭术,很好!马,很好!”

  碰上这种人物,除了苦笑,还有什么可说的?

  似乎还有一点——

  “大奈将军,”李世民忍着笑问,“承蒙您来‘迎劫’家父,不过……那‘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两句,又是谁教您的?”

  “这个?我朋友,刘文静!”阿史那大奈炫耀地笑,“我背诗,不错吧!他说是,很好的,问候!”

  实在忍不住了,李世民和阿史那大奈两个年轻人一起捧腹大笑。李渊也陪着笑了一阵,心下却是颇有不满——故意戏弄诚心学汉话的外族人,这种做法实在儇薄不厚道。

  突厥人向来尊崇勇士,尤重骑射,见了李世民的高超箭术,阿史那大奈不但不恼,反而对他大起好感。道歉逊谢误会冰释后,警报解除,两众人马合为一队,共同向太原城赶去。

  年前,李渊曾经被任命为“山西河东宣抚使”,负责平定这一带的乱民,那时他曾在太原城内驻防了很长时间。李渊个性仁厚谦和,向来不以势骄人,与太原城内的官员士人都相处得极好,出兵打仗时又比较注重军纪、爱护百姓,所以在当地声名卓著,很受爱戴。听说是他被任命为“太原留守”,不少官民都出城来迎接,李家父子翻过最后一座山头,城门外黑压压的人群就明晰可见了。

  稍微整理一下仪容,李渊当先纵马上前,与来迎人群一一厮见逊谢——原来,绝大多数都是旧相识啊!

  晋阳宫监裴寂,多年老友了,一见面就大笑把臂欢洽非常;以儒学名重当时的“太原温家”三兄弟,温大雅,温大临,温大有,象是同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英俊人物;晋阳乡长刘世龙、鹰扬府司马刘政会、大理司直夏侯端、鹰扬府司马许世绪、行军司铠武士彟、前太子左勋卫唐宪、唐俭兄弟,太原副留守王威、高君雅……

  见到后面这两位“副留守”,李渊立刻警惕起来——王威为人深沉,对大隋忠心耿耿,高君雅却是杨广尚在东宫当太子时的身边人,绝对的皇帝亲信嫡系。派了这么两个人来给自己当“副留守”,杨广对自己还真不是一般的“放心”啊……

  父亲在那边跟“台面上”的人物应酬,李世民却由阿史那大奈带着,直接奔向“我朋友,刘文静”。

  晋阳县令刘文静这一年已经快五十岁了,但外表看上去却年轻得多。他身材高瘦,容颜俊伟,神采出众,风liu倜傥,特别喜爱结交各色豪友,无论贵贱均引为座上客,所以官职虽然只是个七品县令,声名却远播于太原道诸郡县。

  阅人既多,识人的眼力也就颇为高明。当刘文静看到跟在阿史那大奈身后,御“踏雪乌骓”而来的素衣少年时,心下竟是悚然一惊,立时策马迎上去,互通姓名职守——“下官彭城刘文静,现忝居晋阳县令,不知公子……”“小侄李世民,行二,家父正是新任太原留守。”“原来是唐公大人的二郎,怪不得如此天姿神武气宇不凡。”“刘大人过奖,小侄久闻大人令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幸何如之。”“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今后还望多多指教。”“小侄年轻识浅,才要仰赖长者教导。”“@#$%^&……”“@#$%^&……”(这两位的“引见人”阿史那大奈早在一边打起了呵欠。)

  在刘文静看来,这个十七八岁的穿孝少年虽然眉目犹带稚气,神色间也含着一层悲郁之情,但言谈举止清朗大方,颦笑顾盼风神俊逸,一见即知是教养良好又聪明绝顶的世家子,正所谓“良材美玉”,他出仕数十年,竟还未见过这等人物,当下言语间深自结纳。两人并辔入城,一路上谈笑自若,顷刻就觉得恍如旧识般熟稔无比了。

  唐公李渊举家进城,住入事先遣人收拾准备好的“太原留守府”,从此,父子两人各蓄异志,分头行动。

  ——李渊日常处理公务、检校军队之余,闲暇时间,经常跟裴寂、刘政会、刘世龙等一班老友喝酒欢宴、赌棋划筹,有时候还邀上王威、高君雅两位副留守,通宵达旦地饮酒歌舞作乐,一派沉湎酒色、胸无大志的老迈衰态。

  ——他那宝贝儿子也好不到哪儿去,成天跟一个七品芝麻官刘文静混在一起,通过他又认识了不少下九流的地痞无赖、小贼小偷。象是太原的“街头霸王”段志玄啦、以偷马为业的粗汉刘弘基啦、逃兵役的长孙顺德啦(这人是李世民妻子长孙氏的族叔,勉强能算李家的亲戚,所以看在唐公李渊的面子上,王、高二位副留守都只当此人不存在)。温家三兄弟和唐宪、唐俭兄弟等贵族世家子也与他交好,几个“败家子”酷肖乃父,也经常聚在一起喝酒赌钱。

  ——总之一句话,老子昏馈儿放荡,大隋江山如铁桶。王威、高君雅这二位直接受命于皇帝杨广,负责监视李家父子动静的“忠臣”,在大业十二年的上半年,算是过了一段舒心日子。

  **

  隋大业十二年暮春的一个下午,太原温家大宅内,四五个男子聚坐一堂,正在赏花把酒、纵情谈笑。

  “肇仁(刘文静字肇仁)可曾听说,近来贵姻戚蒲山公又有了新动静?”唐俭笑问刘文静。他父亲唐鉴曾是李渊的老友,李渊父子来太原后,唐俭又和李世民交往亲厚,唐李两家是名副其实的“世交”了。唐俭本人聪明机警,辩才极佳,在这一群人里面向来以“消息灵通”著称。

  “茂约(唐俭字茂约)是指——落草瓦岗寨的李密?”刘文静反问。见对方点头,自己矜持地摆摆手,“咳,那算什么姻亲哪,根本不在五服之中——不过,说说也无妨。李密那厮又有了什么动静?”

  一群人中最年轻的李世民也饶有兴趣地抬起头来,凝神细听。原来这李密颇有几份传奇色彩,他继承父亲爵位“蒲山公”,从小就在皇宫中值守宿卫,不料一天,皇帝杨广看见了他,当即问身边近臣:“站在左边仗下的那个黑小子是谁?”近臣答以李密的姓名履历,杨广立刻下令:“那小子眼光神气不对劲,不要再让他当卫士!”

  被皇帝指定“劝退”回家后的李密,发愤读书,曾经骑着黄牛去探访朋友,把《汉书》的一边压挂在牛角上,自己一手执缰绳,另一手展开书卷,边走边读。这刻苦学习的动人一幕正巧被当朝宰相杨素看到,杨素当即把他树为榜样,让自己的儿子杨玄感等都向李密看齐。

  后来,杨素死后,杨玄感起兵反隋,就礼聘李密为谋主,但却不接纳他提出的策略,导致惨败。受此连累,李密也被捕入狱,幸亏他用钱使狱卒丧失了警惕性,在押解途中成功逃脱。此后,他就一直辗转在中原各支“盗贼”间,郁郁不得志,空有才华抱负无处实施,直到他认准了河南瓦岗寨的翟让,投奔而去。

  翟让也被李密说动,一改往日打家劫舍、侵扰百姓的“山大王”作风,把战斗对象转变为政府军、城池、仓库,先后打下荥阳、洛口仓,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这一招受到了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众多百姓的衷心拥护,连许多小股变民军都纷纷前来投奔瓦岗寨,数月之间,瓦岗寨实力大涨,目前已经隐隐有“天下第一”的阵势了。

  “这位蒲山公,可不是简单人物哪,”唐俭笑道,“我一个朋友从东都洛阳来,告诉我说:李密在翟让手下威望越来越高,瓦岗寨目前俨然‘天有二日’。有一个洛阳人,在东都附近的乱民中放出风声,一定要寻找蒲山公李密,向他归附。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近来流传的一首民间歌谣,叫做《桃李章》,其中唱道:‘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谁道许!’‘桃李子’,就是指逃亡的李姓男子;皇、后,都代指君王;‘宛转花园里’,是说天子在扬州,不会再回来了,只能在沟壑间转来转去;‘莫*,谁道许’,就是‘密’的意思嘛!”

  话音一落地,室中人大笑。刘文静边笑边摇头:

  “也亏了我家蒲山公!绕这么个大圈子,真得费不少力气呢!”

  “还有下文啊,”唐俭兴致勃勃地继续讲,“又有一人,自称会拆字解卦。那翟让本是个大老粗,很信这一套,叫那人卜卦,那人就趁机劝他让位给李密,说李密才是真主命。翟让当然不愿意,说:‘如果蒲山公是真主,他为何不自立,还要待我让位?’那巫人急中生智,答得妙不可言:‘万事天注定,都有相因果。蒲山公之所以来依附将军,乃是因为将军姓翟。‘翟’的意思,就是‘水泽’。没有水泽,他‘蒲’往哪里长呢?所以,非得将军让位不可!’”

  这一次的笑声更是震耳欲聋。笑过后,温家三兄弟的长兄温大雅叹道:

  “这些盗贼,还真是都有些歪理邪说。眼见世道不靖,此辈人愈发猖狂,忠臣良民反倒连遭戕害……唉,叫人怎么说好呢。”

  “彦弘(温大雅字)所言不错,”唐俭也叹了口气,“就说河北一带吧,杨义臣老将军临危受命,领二千骑一举击溃了杀人魔王张金称。河北人对张恨之入骨,众多仇家争抢着一块块生割张金称的肉吃,可见杨老将军此举是多么顺应天意民心。可消息传到江都(今扬州),皇上竟然问左右‘杨义臣收降的盗贼,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都是从哪里来的?’佞臣们也就逢迎上意,指责杨老将军谎报军情,有不臣之心,于是皇上将他调回,而河北众盗声势大振。张金称、高士达虽然被杨老将军击溃了,一个叫窦建德的又收拾他们部众,代之而起,河北局面将来不知会乱到什么程度呢!”

  几人叹息了一阵子,李世民首次发言:

  “河北河南毕竟距我太原尚远,一时还攻不到城下。山西群盗近来有何动静,茂约兄可有新消息么?”

  在这群人中,李世民不但年龄最小,而且比其他人都小上十几岁甚至二十几岁,但以身份而论,他是当地最高长官之子,所以其他人待他既亲昵又尊重,不称表字,而都叫他“二郎”。(“郎”是亲切的尊称)

  唐俭向他一笑:

  “二郎毕竟父子情切,最为关心尊翁治下。惭愧,倒是山西这边,我孤陋寡闻得很,没听说有什么重大变故。”

  正说着,外面下人忽传,有人在门外求见晋阳县令刘文静。刘文静告了个罪,出去一会儿,再转回来时,满脸喜色:

  “茂约,温家贤昆仲,二郎,我为诸位引见一位当世奇男子——他也带来了你们关心的消息。”

  将身子一让,露出后面一位姿貌瑰伟的中年男子:

  “这位是现任马邑郡丞,三原李靖——李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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