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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下长安免费阅读第九章 星夜放歌敕勒川

  草原上的夜空,象一只倒扣过来的墨玉大碗,质地温润细腻,底面又镶嵌了无数璀璨星钻,华灿辉映,熠熠耀目。

  轻风裹动丝缕流云,连天长草在星光下黯浪起伏,一波波涌向无尽的虚空深处。

  篝火照亮的圈子里,一张张人脸表情各异,鲜明而生动。

  “突厥人对长孙晟将军又爱又恨,但是没有人否认,他是真勇士、大英雄,”白发苍苍的老胡人奴隶唱歌似的低声吟咏,“他曾经当着可汗们的面,一箭射落两只强壮的大雕,从此声名传扬草原大漠。长孙晟将军本来是送中原公主嫁给突厥可汗的使者,可汗却留下他,教导自己的子侄学习箭术,对他器重又信任……可是汉人哪,汉人哪……”

  我岳父大人可不是汉人——李世民忍不住想,脸上犹带着刚才被谑笑的晕红——人家是正经的鲜卑王族之后……不过,算了,反正说这么多你这胡人也不懂……

  “长孙晟用高超的武艺赢得突厥人的敬重,又用聪明的头脑、流利的口才和汉人的绸缎美器拉拢收买突厥贵族。在他的挑拨下,本来已有不和的突厥大小可汗、贵族将军、部落酋长自相残杀,十几年间,东西突厥分裂,而且成了世仇,*内部也相互争斗不止,四分五裂,长孙晟还联络突厥汗国北面的铁勒人,时常出击骚扰……在隋的皇帝统治中原二十多年后,原先那么强大的突厥帝国,崩溃了,贵族们死亡逃散,只有一个早就追随长孙晟来到中原的突厥王子幸存。于是,汉人的皇帝立这位王子当突厥的可汗,命令他象臣子奴隶一样服从隋帝,而这个可汗也的确做到了,一生都对隋忠心事奉——他就是启民可汗,现在的始毕可汗的父亲。”

  一口气讲述了这么多,老胡人喘息一阵,拿下一直缚在自己腰间的皮袋,拔开木塞,顿时异香扑鼻。

  “你带了葡萄酒?”阿史那大奈惊讶地问。刚才康利斯讲故事时,他似听非听的(大概也听不太懂这大段汉话),但皮袋里的酒香一传出来,他立刻回过脸,神采奕奕精神百倍。

  见状,老胡人笑了一下,索性去自己马上,又解下一只大皮袋:

  “这是我这老奴隶身边唯一珍贵的事物了——来自高昌(今新疆吐鲁番)的葡萄酒。各位大人都请一同尝尝吧。”

  早在汉武帝年间张骞通西域后,葡萄和葡萄酒就都传入了中原,但千百年间,中原人一直不懂得用葡萄酿酒的方法(传入中原的也不是西域人用来酿酒的马乳葡萄),所以只能原样从西域购买葡萄酒成品。汉室倾亡后,三百年间中原大乱,与西域隔绝,葡萄酒就成了稀罕珍贵的事物,在座诸人除阿史那大奈等突厥人外,只有李渊曾经在隋宫侍宴时有幸品尝过。

  注目这传说中的美酒泻出皮袋口,倾入自己手中的白瓷碗,顷刻荡漾出鲜血般浓稠的深红,李世民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抿一口。

  微微发苦,但咽下后回味就甘醇无比,而且没有中原酒浆的那股辛辣呛人气味,胃里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周围也是一片啧啧称赞声,李家二郎溢出笑容,几口就把碗中葡萄酒喝干了——他很喜欢这味道!

  “你节制一点!”坐在他身旁的李渊警告儿子,但语调里也掩不住好笑,“这酒虽然入口不辣,其实酒性很烈,别喝多了!”

  李世民回给父亲一个眼睫弯弯的笑脸,也听话地放下手中酒碗——放在离盛酒皮袋最近的地方。

  “中原汉人形容突厥‘生食人肉,渴饮鲜血’,其实,突厥人渴饮的,是这种鲜红似血的葡萄酒吧?”李渊闲闲地谈论,“总是以华夏正朔自居,看不起其他种族,道听途说、以讹传讹又不求甚解,汉人很爱干这种事呢!”

  众人都点头称是——他们也大多是游牧民族与汉人的混血后裔,在当时中原北部,纯粹汉人已经很少见了。

  “大人说的对。”连老康利斯也衷心同意,又呷一口葡萄酒,低声叹息,“这是我立约的血,为多人流出来,使罪得赦,但我告诉你们,从今以后,我不再喝这葡萄汁,直到我在我父的国里,同你们喝新的那日子……在我出生的大秦(东罗马),曾有一位圣人,悲悯人间战乱苦难,发愿捐献出自己的血和肉,为人们赎罪。可他牺牲已有五百年,世间苦难哪有一天停歇……”

  “你说的是佛佗弥勒?”李世民问。

  老胡人摇头,浅笑:

  “西方国土上的信仰之混杂,不是只有佛、道、孔三教的中原人能明白的……我少年时居住长大的大秦帝国,千年前,曾经统治西方所有土地,西到茫茫大海,东到兴都库什山,把广大的西海都变为了他们的内陆湖……但他们也衰败了,破落了,被自己人的残杀和外族人的侵略分割,百姓的苦难无穷无尽,救世主的降临和审判遥远得没办法等待……”

  仰首痛饮下如血的鲜红,再低头时,蓝眼睛里泛上盈盈泪光:

  “我的母亲是大秦人,她为我取了天主的教派的名字。小的时候,我无数次跟随她跪在上帝之子的脚下,祈求我主饶恕我们的罪……我的父亲是康国人,他不信奉上帝,我十五岁那年,他回到家里,把我带走,让我成为了和他一样的商人……我赶着骆驼,驮着美酒和丝绸,几十年来,从西方地中海岸走到高丽的东海之滨,寻找经书中的无忧乐土,但到哪里都是一样,哪里都充满了火光、血海和杀戮……大秦人处死波斯异教徒,龟兹人和高昌人反复攻杀,铁勒人掠夺西域人当奴隶,汉人一心要突厥人亡国灭种……每个民族都声称自己是高贵的,别人是野蛮的,是上天派他们来统治别人……就算是同一个种族、同一个家庭、同一个父亲的兄弟,也会抄起刀剑来搏斗拼杀,直到死掉一个,倒下另一个……”

  抬手指住阿史那大奈,不再顾忌“主奴”之间的身份界限:

  “特勤大奈的父祖,本来是*可汗的亲兄弟,却被*可汗逼得去投奔了西突厥,然后就反过来和自己的*族人打仗……打了十几年,在汉人的挑拨下,他们又和西突厥的可汗闹翻,草原这么大,却再也没有他们这一族人生活的地方,这才到了中原,事奉汉人皇帝。特勤啊,你的祖先背离他的父兄,声称要给族人们更美好更富足的日子,你们做到了吗?特勤啊,我曾经是你的奴隶,但现在,你是你自己的主人吗?”

  铮一声弯刃出鞘,年轻的突厥将军向着老奴隶挥刀劈下,却被身手敏捷的李世民一把抱住手臂,同时,刘文静等人也拉开了老康利斯。

  “大奈!别跟奴隶一般见识!”李世民在阿史那大奈耳边低吼。

  拔刀在手,茫然四顾,突厥将军的黄发在夜风中静静飘动片刻,薄嘴唇里轻声吐出一句:

  “他没有说错……”

  刀锋向下,狠狠掼入草原沃土,阿史那大奈也随之跪倒在地,放声哀号。

  跟随他加入“突骑”的几个突厥族人纷纷跪倒,抽刀割破自己面颊,泪下泣血,伏地失声。背族离乡之苦、国破家亡之悲,都随着苍凉沉痛的哭嚎声远远传扬了开去。

  繁星沉默,无言地注视这一幕人世间千百年不变的亘痛。

  始作俑的老胡人同样热泪奔涌,不少“突骑”亦随之黯然垂泪。李世民放开阿史那大奈,无意劝慰,只因自己也眼眶湿热,胸中大潮起伏。

  回首望向父亲,只见五十岁的唐公端坐火边,神色深沉平静,迎着儿子的眼神,凄然一笑: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意如此,夫复何为?西域残乱,我中原人又能好到哪里去?自从三百年前八王分晋,五胡乱华,中原大地的老百姓就没过过一天太平日子,汉人冉闵建魏时,杀尽国中胡人,亡国之前,汉臣又全体自杀殉身……好容易等到中华一统,我文帝与民休息,施行仁政,大家都以为那三百年血腥噩梦结束了,不会再来了,可如今刚过了三十几年,中原又是狼烟遍地,盗贼蜂起,万民流离……”

  李世民听不下去了。刚才听老胡人歌吟时,他趁父亲不注意又偷喝了几碗葡萄酒,果然是刚饮时不觉其烈,此刻胸腹之间却如翻江倒海,一阵阵酒意冲上头顶,眩晕得站立不住,再加上借史论今激发的心潮、突厥人如狼嗥般的长声哀哭,冲击得十七岁少年身心摇摇欲坠,也顾不上别的了,拔脚跑到一边去,弯腰大吐特吐。

  “二郎……”

  反应最快的是他的随身小仆王保,蹦起来追上去,从身后扶住他。刘文静等人也纷纷起身,但李渊示意他们都不必插手,自己踱过去,有点哭笑不得地瞧着宝贝儿子自做自受:

  “爹说过不准你多喝,看看,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

  他自己酒量极宏,长子建成也是轻易不醉的主儿,偏偏这个次子,与他的雄心壮志相距甚远,喝酒基本上三杯就倒——好在一般只是呕吐而已,吐出来就没事了——这也是百分之百传承了他母亲的特性!

  让他把胃里的东西吐干净,漱漱口,李渊和王保一边一个把这仍然头晕目眩找不到北的小酒鬼扶进帐篷里,放倒在厚厚的毡子上。

  “爹爹……”李世民喃喃地叫,“我没醉……别让他们笑话我……”

  “嗯,你没醉,就是喝多了。”李渊又好气又好笑,在儿子身边坐下,伸手探探他额头——稍微有点烧,算是正常。

  李世民闭上嘴,安静了好一会儿,突然又出其不意地开口:

  “娘教我读《汉书》……她好生褒扬汉家李广、卫青、霍去病、班超那些将军开疆拓土的英雄伟绩……夜入虎穴袭匈奴使……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男儿生当投笔从戎……娘那时说,突厥虽臣服我大隋,那只是口头便宜,西域汉土仍与中原隔绝……总有一天,汉家儿女要重回安西,再建都护府,扬威异域,也只有以强悍国力震慑,以诗书礼义教化,才能禁止那些游牧部族相互攻杀,让所有人都过上太平日子……”

  听着儿子的“醉话连篇”,李渊只是苦笑。现今他们父子深入敌境,连自保都成问题,还有心思去想这些宏图霸业——年轻就是好啊!

  “还是那么想念你娘吗?”做父亲的轻轻地问,“还是没办法相信,她已经不在了吗?”

  长睫毛下的眸子朦胧而幽润,十七岁的少年眨着黑眼睛,看不清面前暗淡的帐内景象,母亲美艳慈爱的笑靥,却悄悄穿越阴阳冥界,牡丹盛开一样灿然绽放,又电光火石一样蓦然消逝。

  于是泪水模糊了视野,淹没了脸颊。

  他对母亲发自内心的依恋,原来竟与从小诵读诗书习学“孝道”没有那么大关联。母亲不仅是生养他的人,更是他的知已、他的明师、他的欣赏者、他的鼓励者、他的支持者、他的培养者……他和母亲是那么的志趣相投,无论什么样的话题都可以谈得对坐终日、娓娓忘倦。母亲重视箭法马术,他便从小走马持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母亲喜爱书法尤善“飞白”,明明天性活泼坐不住的他,竟生生逼着自己对案挥毫、镇日临帖,终于也练出一手好字……父亲当然也是可敬可爱的,却没有母亲与他的那种灵犀相通默契无间。母亲离去,生生撕裂了他的心魂带走,滴血的伤口尚未愈合,他又怎能还是从前那无忧无虑的阳光少年?

  叹息一声,李渊揽过哭泣的儿子,把他拥进自己怀抱里。

  这是最后一次,李世民在心底对自己盟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放纵自己的幼稚和软弱,依赖着父亲的臂膀来捱过苦痛时刻。当明天的太阳在草原上升起,他将彻底脱离这娇滴滴的儿女情态,成为刚强坚毅的男子汉。他将是父亲和家人的守护者、捍卫者,并以此而推广开来,保护悍卫他所重视亲爱的一切。

  那么此刻且让我哭泣,让我放歌,让我向纯真青涩的少年时代告别,让我沉溺在厚重无迹的父爱中睡去,化入一场不知何时何日醒彻的千秋醉梦。

  月落乌啼,斗转星移。

  透过篷顶正上方的天孔,李渊昂首凝视那积聚了亿万年玄秘奥妙的星空,怀着一丝奢望,徒劳地尝试寻觅“天启”。

  这个天下已经度过了三百年流血战乱,文景光武之类的“太平盛世”早成了汉文化中遥远渺茫的记忆,让人怀疑它们是否真的曾经存在过。前方的黑暗浓重得看不到尽头,本已残破的华夏大地,最后一线复兴曙光,也在被暴君、佞臣、愚民和蛮夷一点点啃食殆尽。

  皇帝流连江都醉生梦死,权臣上下其手翻云覆雨,良将依次被戮满门灭族,塞外异族虎视眈眈,豪强各怀野心铤而走险,庶民走投无路曝尸荒野。李渊忧虑着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不安份”印象,忧虑着随时可能入关侵袭国土的突厥铁骑,忧虑着越剿越多无穷无尽的民间“盗贼”,忧虑着留在河东的家小安危,忧虑着太原城内两位心怀异志的副留守和自己的眷属,忧虑着草原上自己父子和这支“突骑”的际遇……

  但此刻,怀抱着哭得累了沉沉睡去的年轻的儿子,听他均匀安静的呼吸声,感受他温热的蕴含着无穷生命力的心跳,五十岁的大隋唐国公满足而恬然地静坐,仰望无垠星空。

  **

  睡到中夜,地面的隆隆震颤惊醒了李世民。他一翻身坐起来,揉着眼睛冲出帐外,不少“突骑”也都被惊起来了。

  “是迁移牧区的马群吗?”话一出口,李世民就知道自己问错了——谁家的马群会赶在半夜三更时迁移牧区?

  暗夜里看不清人脸,帐篷群里来往嘶叫的人马声中,只听到阿史那大奈生涩的汉语传过来:

  “骑兵!很多!”

  “有多少?”李世民提高了声音问。他知道草原上土生土长的游牧民往往能凭贴地倾听而判断出奔马的数量甚至种类,他自己,目前还没练到那一级。

  “上千!”这是另一个突厥人的声音,是阿史那大奈的一个随从。

  李世民皱起眉——他们父子带进草原的“突骑”总数虽然有二千之多,但全聚在一起目标太大,容易惹人怀疑,所以分成了三四队游牧训练,相互之间保持一定距离,按时联络。目前,他们这一队只有六百多人,如果来敌人数上千,那就是以少对多了。

  “不要慌!”李渊也出来了,站在当地,镇静自若地朗声发令,“各队营帐留在当地不必动,人员上马!按次序向南撤到日间落雁处——严禁点火、喧哗!”

  命令执行得很迅速,六百多突骑很快撤离营区,只留下一座座空帐犹自矗立当地。这时,西方传来的马蹄声已震耳欲聋,夜色里都能看到漫天尘土滚滚袭来。

  李渊派出传令骑兵,通知在左右两翼的王仁恭等部向中间收拢,同时自己率军缓缓后退,依托丘陵布阵。

  “他们是来捉拿我的……”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低低响起,“一定是颉利,带兵来捉拿逃跑的奴隶……”

  李渊瞪了老康利斯一眼,叫他乖乖地闭上嘴,同时心中盘算:如果对方真的只是来抓回叛奴的,那么交出这老东西,会不会比较有利……

  事实证明,来者的目的固然包括“抓回叛奴”,但却绝不仅仅只此。

  一面雪白的狼头大纛迎风而立,果然是突厥“亲王级”人物才能用的标志。天色微明时,这千骑突厥人冲进了太原“突骑”的空营,一阵抢掠砸毁,发现居然一无所得,既愤怒又迷惑。

  这时李渊率军已经退得比较远了,突厥骑兵的斥候在寻找到他们之前,先遇上了十几户在附近放牧的敕勒族人。

  问:“有没有看见一个逃跑的老胡人奴隶?”回答“没有”。下一步就是——杀!

  犹如镰刀割草,顷刻间,帐篷外,牛羊群中,敕勒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倒成一片。在几个美丽女儿的哭喊中,突厥骑兵把她们横上马背,飞驰奔回竖立起狼头纛的临时“牙帐”。

  这十几户敕勒人已经和“突骑”们做了好一阵子邻居,平时相处得很好,有什么困难都相互帮忙。李世民就曾经在其中几家的帐篷里喝过马奶、和那些被抢走的姑娘说笑跳舞……

  咬着牙想要开弓搭箭,却被父亲一把按住,神色语气严厉至极:

  “违令擅动者斩!”

  毫无商量余地,满腔怒火的李家二公子也只能乖乖遵从军令,一直等到两翼援兵到位、自身准备充足,而趁夜前来的千骑突厥人也把这片草原折腾了个遍、杀掉牧民、抢了牛羊就地烧煮、甚至发现了这六百多名突骑——但因为彼此服饰相似,不敢确定是敌是友,磨磨蹭蹭耽误了时间——才听到父亲那一声“出击!”

  三队突骑加起来,人数约有一千五百多名,不但超过了来袭者,而且是从三面同时进攻,占尽优势。不少战士又被刚才突厥人的烧杀抢掠弄得怒火万丈,战斗力大增,所以这一役毫无悬念,大隋的突骑们马踏空营,箭如雨下,刀光胜雪,切瓜砍菜般将来袭的突厥人赶回来时方向。

  但这些突厥人都并非庸手,在两路突骑援军到来时,就听地辨音有了警觉。等到交战,虽然人少不敌,但却败而不乱,护卫着狼头白纛向西退却。

  李世民一如既往,策马冲在全军最前面,箭无虚发枝枝中的,他面前的突厥断后骑兵一个个从马上栽下,被跟进的突骑铁蹄踩成肉酱。

  这么追了一阵,前面敌军里也有人注意到他了,旗帜挥舞几下,一小队突厥骑兵脱众而出,滞在全军后列,对准这个年轻的弓箭手,四面八方包抄上来。

  李世民不得不示意胯下“白蹄乌”减速,等待后面大部队跟上来支援,同时弓弦连响,一口气射杀四敌,吓阻对方的包围意图。

  行进间一耽搁,两方骑兵反向高速迎上,几乎同时追及李世民,箭枝破空声、兵器碰撞声、战马嘶鸣声一时响彻天地。

  混战中,一直骑马随在主将李渊身边——战阵中最安全的地方——的老胡人康利斯忽然“啊”一声惨叫,胸口中了一箭,直坠下马,转眼就淹没在地面激起的黄尘红血里。

  李渊微微一愣,旋即抛开此事,集中精力指挥战斗。

  突厥殿后小队人数太少,不堪一击,冲破他们的拦阻后,一千五百名突骑继续策马狂追,越过草河浅滩,赶上白狼纛中军,挥刀大杀。突厥人无奈之下重施故伎,再派殿后小队,以血肉之躯阻挡这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突厥叛军”,为达官贵族赢得逃跑时间。

  此役开始时天刚蒙蒙亮,到日头过午时,李家父子率众追出数十里外,一路斩杀突厥骑兵约四五百人,人马尸首枕籍满路。估计逃脱的突厥人残部最多还有两三百,护卫着那个打白狼纛的贵族,大概是向始毕可汗的牙帐去了,李渊收兵不再追赶,命属下突骑们清查自身损失、整理战场、疗伤造饭。

  这一场仗打得痛快淋漓、大获全胜,突骑们人人兴高采烈,交口称赞唐公李大人用兵如神、不愧为大隋名将,也有的顺道夸一夸李家二郎箭法惊人虎父无犬子……正乱着,李家小仆王保骑马过来,手里还牵着另一匹高头骏马,得意大叫:

  “老爷,二郎!看!这是匹好马吧!”

  人们纷纷围拢过来,只见这匹马毛色黄白,喙端泛黑,腹小腿长,体型健壮,正是典型的突厥名马——“大宛天马”,当年汉武帝举全国之力发兵攻西域,正是为了得此马繁育于汉地。单以神骏而论,此马与李世民的爱骑“白蹄乌”可说是各擅胜场,一时瑜亮。

  更出奇的是,这匹马背上此刻还伏着一人,只见他身穿白戎衣,向前趴在马颈上,双手在颈下交扣,一截箭尖从他颈后透出来——显然已经死透了,身上鲜血淋漓而下,染红了大半马鬃,但依然稳坐马背上不掉下,仿佛粘在鞍上一般。

  “这是个,特勤。”阿史那大奈指着死者的衣甲说,说完又苦笑一下——跟他自己同级别的突厥贵族呢!

  “恭喜唐公,喜获宝马啊!”马邑太守王仁恭在旁边笑道。此役他率本部突骑及时赶来增援,功劳也不小。

  “嗳,哪里哪里,”李渊摆摆手,“老夫一向赏罚分明,怎会夺人战利物据为已有?查查看,这突厥特勤是谁射杀的?立此大功者,正应该得宝马为赏!”

  此言一出,将士们齐声喝彩,心悦诚服。就有几人过去,将那死去的突厥特勤弄下马背(全身都僵硬了)放在地下翻过身,拔出那支穿过他咽喉的箭枝验看。

  其实,那枝箭的正面一露,李渊、刘文静、阿史那大奈等人已心下了然——那黑羽箭比平常箭矢长大出数倍,全军只有一人能发此神箭。

  一个识字的士兵凝目瞧向箭头上的刻名,高声读出来:

  “——李世民。”

  草原上静寂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事实上,李世民身无一官半职,只能算唐公李渊的“家将部曲”、私人护卫,严格说来地位跟普通士兵一样,甚至还要低些(正式士兵为国家、为大隋皇帝效力,他是为父亲李渊效力)。但他毕竟是贵族世家子,出入自有风仪,因父之故,连身为四品朝廷命官的王仁恭都对他十分尊重,其他人也自然而然当他是长官之一。再加上他个性直爽开朗,喜欢结交朋友,打仗时的勇猛强悍又有目共睹,所以在这二千突骑中威信很高,听说是他射杀敌将得了宝马,战士们无不替他高兴。

  李渊却有点后悔——刚才王仁恭明明已露出对这宝马的垂涎之意,该当顺手送给他才是,王仁恭也是员猛将,如果能收拢到自己帐下,好处可比儿子得了一匹马大得多,那“杀特勤者得宝马”的将令下得有欠考虑——但此刻木已成舟,总不好当着全军的面出尔反尔,只好跟着笑笑,问儿子:

  “你打算给这马起个什么名字?”——李世民向来喜欢把自己的东西弄得华丽煊赫惹人注目,爱马“白蹄乌”的名字就是他自己取的。

  “——特勤骠?”十七岁少年忍了又忍,还是压不下满脸兴奋喜悦之情。跳下马去爱抚新得的神骏坐骑,假装没听到身后“白蹄乌”抗议的长嘶声。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啊……只好希望他“喜新不厌旧”了……

  李渊摇头苦笑之际,东方马蹄声响,一骑身着太原兵卒衣甲的兵士飞驰而来,对答几句越过突骑守卫,将一封书信交到了李渊手上。

  李渊读完后,脸色沉重严肃,叫过王仁恭、刘文静、阿史那大奈和李世民:

  “太原有事,老夫必须即刻赶回。王大人,这里的善后事宜交给你和肇仁了,大奈将军,请你随我父子一同回太原。”

  “爹爹,”李世民反对,“孩儿请求和王大人、肇仁兄一同留此善后。有大奈陪您回太原,路上应该不会有事。”

  李渊张开嘴,刚要斥责他,突然心念一动——这两千“突骑”经过数月训练,已是太原全境内精兵中的精兵,这么一支力量,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王仁恭与自己向来疏远,刘文静轻狂浮躁,一直不为自己所喜,把“突骑”交给他们,自己还真是不放心。儿子虽然年轻,但看刚才士兵们的表现,对他居然还颇为拥戴,那么……

  “你年少不懂事,原也该多加历练,”唐公大人语调深沉,“只是,我怕你留在此地会给王大人刘大人惹麻烦,何况他二位都是久经沙场的名将,也用不着你一个毛头小子在此指手划脚……”

  久经沙场的王刘二位名将一听顶头上司这么说,当然赶紧表示“二郎留下再好不过、他家学渊源天姿神武、我等正要多多仰仗他指点”……

  (说完了,又过了很久,才想起来:这不是主动表示要把军队指挥权交给一介布衣李世民吗?哪有这个道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的?@_@)

  总之,当李渊交卸完“突骑”的指挥权,带了自己的卫队和阿史那大奈(出塞几个月,李渊从来没让这西突厥将军离开过自己的控制范围)等人东回太原,刚刚打完一场大战的这片草原也清理得差不多了。突骑追击半日,已经深入突厥势力范围腹地,李世民等人商量了一下,打算稍稍向东南退却,以免遭大军围剿。

  鸣金整队,最后一组派出去搜索战场的士兵奔回,冲到将领们跟前报告:

  “大人,将军,二郎,那边长草丛里好象还有两个漏网的突厥人!”

  李世民等人大为惊异,都纵马跟过去看。只见那片长草长在一处低矮丘陵坡下,很是茂密。此刻在几个突骑持矛攒刺下,草中果然有人形蠕动。

  “里面的狼崽子个头不大,还挺凶!”一个突骑战士皱眉报告,“我们一个大意,一根长矛就被里面人夺进去,又嗖一下投出来,扎伤了一个兄弟!”

  李世民也皱皱眉,用新学会不久的突厥语向草丛喝令:

  “不出来,放火!”

  长草又簌簌地响了一阵,突然向外一分,两个瘦小的身型手拉手站立起来。

  两人都是长发披肩、身穿十分华贵的白底彩纹长裙,大一点的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小的只有十岁左右,仰首怒视,神情倔强——竟然是两个带有突厥王族头饰的小姑娘。

  十二三岁的女孩一头褐发、瘦骨伶丁、眼窝深深陷了进去,容貌平平,那小女孩却肤色白嫩、发如黄金、海蓝色大眼睛里波光缥缈,看上去俊美非凡。

  刘文静在李世民身后低呼:

  “两个突厥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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