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辛而苦涩》第9章 大黄是只乖巧而听话的狗
公公并没有将他曾许诺过的再物色一个接替吴嫂人的话兑现,眼见大姑那样悉心而有成效地照料着自己的兄弟,他那句曾当众说过的话就再也没往嘴上提。大姑呢,也不计较,在娘家,她刚能挪得动一块砖时,就开始没昼没夜地干活,伺候一个病人──尽管是一个很缠手的病人──在她来说也算不了什么。再说,陈翰生走后,伺候完公公还有一些闲暇功夫,呆着也无聊,不如找点事情做做更好一些。二叔公呢,又是个善解人意的病人,他身边的事不管你做好做坏,他都不挑,见大姑有时为他累得汗流浃背,他还十分过意不去地说:侄媳妇,歇歇吧,活儿不是一天干的。他阅历很广,为了给大姑解闷儿,他时常操着由于舌头僵直而显得有点笨笨拉拉的口语,给大姑讲一些从未见过的、且听起来又十分有趣的稀罕事。这情景和在公公面前就截然不同了,公公整日抻抻着脸没一丝笑容,跟你说话时连眼皮都不抬,而且对你为他做的事极挑剔,稍不遂意就要给你个眼色看看。相比之下,大姑更愿意到二叔公这边来做些事情。然公公并没有因大姑承担起照顾病人的繁重义务而削减她伺候自己的那份活儿,不,一切都照旧,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毛病也越来越多。
胶东地区的人有这样一种习俗:出门做事的人,回乡成亲后再返回去,没什么特殊情况──例如老人病逝等──通常三年之内是不得回家来的。作为妻子的大姑,心里虽每时每刻都在想念着自己丈夫,却也不得不恪守着这样一条规矩。时光荏苒,终于漫长的三个年头熬过去了,可不知为什么男人翰生竟没有届时回乡。她当然不好开口问公公了,公公过了一些时日似乎也觉得这事应跟媳妇有个交代,便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柜上事多,你男人忙得脱不开身,眼时就不来家探亲了。是的,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搪塞过去了。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大姑却听到了陈氏兄弟私下里的一段谈话:哥,让翰生来家一趟吧,为了侄媳妇他也该回来看看啊。不行,他不能回来!哥,咱兄弟俩可就翰生这一个后哇,他得来家传宗接代,你不是常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像他这样的孽种不传也罢。那么他一辈子……(声音低没能听清)你就一辈子不让他来家?就是!哎呀,天爷!这可苦了俺那侄媳妇了呀!……
大姑一连几个夜晚都泪湿枕巾,可当着公公的面却不敢露出丝毫的破绽来,她惟恐从公公嘴里听到那句熬不住想男人了是不是的话来。
但她并没有完全失望,她相信,终有一天会等到男人回家来的,眼下只不过是忍着心痛再熬些时日罢了……
一日,大姑坐在窗前给两位公公缝制冬衣,忽闻院墙外传来一阵阵凄凄惨惨的狗叫声。大姑推开窗子对正在牲口槽前拌草料的顺生说:去,到外边看看,这狗叫得咋这么厉害。顺生出去一会儿回来说,一只小野狗让车轱轳给轧了。轧得厉害吗?一只后腿断了,白花花的骨头都呲出来了。快!把它抱进来俺给它包扎包扎。顺生往书房那边瞥了一眼,露出副极为难的样子来。去吧,没事的,老爷怪罪下来俺担待!顺生这才跑出去,把那只受伤的狗抱进来。
啊,这是只生下来还不到两月的小母狗,是主人不要它了,把它扔出来了,还是自己不小心走失了?反正在意想不到之中遭受了这样一场令它撕肝裂肺的灾难!它一声接一声地嗷嗷地叫着,小小明亮的黑眼睛里流出两道深深的泪痕,使夹在中间的小小的朝天鼻显得更加突出,无论是它的叫声还是它的面部表情,都显出一种无望的悲哀来。由于疼痛或是流血,它总想勾过头去用舌头舔敷一下,但每每都因自己太小功夫不够而仰面朝天地翻倒在地,以至于将伤口弄得愈发往外流血。好了,好了,小乖乖,别急,大姑给你包扎伤口。大姑一边柔声地安慰它,一边迅速地打来清水给它轻轻地擦洗伤口,眼见撕裂的皮肤和轧断的骨头,大姑的心一阵阵地颤抖。作孽呢,作孽呢!它再小也是条小性命啊,怎就不长眼睛躲着点它呢?唉!……
伤口洗净了,包扎前得让它骨头复位,就在大姑给它接断骨的一刹那,它嗷地一声吼狠狠地咬在了大姑的手掌上,白皙的皮肤上即刻流出了两滴殷红的血,大姑没恼,依旧像先前那样温柔地说:忍着点,忍着点,一会儿就好。大姑给它处理好伤口后,就把针线笸箩倒出来垫了点棉花把它放进去。它似乎感到了温暖,立即安静了下来。它把下巴抵在前爪上,漆黑的小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大姑,俄而在嗓子里边轻轻地哼唧两声,似耍娇,又似对自己刚才的鲁莽表示歉意。没事的,没事的,大姑不怪罪你。少顷,它合上眼睡去了。
接连几天,它不吃不喝,只是在嗓子眼里哼哼,有时突然尖叫一声,想站起来,又摔倒了,每每这时,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大姑都要用她那柔软的手在它耳朵上轻轻地抚摸,直至它安静下来……十几天过去了,小狗终于爬起来了,瘸着它那条后腿在屋里乱转转,不时地还汪汪地叫上两声。这以前一直都在瞒着公公,可它这么一叫就瞒不住了。哪来的野狗叫?公公抻抻着老脸踱到正在院心里给叔公公做按摩的大姑跟前问。大姑的脸唰地下红到了耳根儿,张了几张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这时二叔公在一旁接口道:这事俺知道,一只小狗让车轧伤了,侄媳妇可怜它就把它拣回来了。把它给俺扔出去,咱这个家怎能收留那样的狗,公公断喝道。大姑鼓足了勇气说:爹,它伤还没好,等好利索了俺就把它送出去!不行,马上就给俺送出去!这个家一会儿也不能让它呆。大姑没了主意,只好求救般地回头望了望二叔公,二叔公用他那只能动的好手安慰地在大姑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然后转过头去说:哥,你看见俺没有,就这副样子送出去谁要?扔街上非饿死不可,那狗就跟俺现在一样,它不管咋说也是条性命啊,咱能眼看着它去死?积点德吧,哥,让它在咱家就多呆些日子吧。公公欲言又止,少顷,他转过身去扔下一句这往后背着俺的事不许做的话便离去了。
就这样,小狗在这个家定居下来,一个月后它痊愈了,变得既乖巧又活泼,整日形影不离地摇着尾巴跟在大姑身后跑,给大姑那枯燥无聊的时日增添了点乐趣。由于二叔公也待它好,它跟二叔公也很亲近,经常陪着二叔公在院心里晒太阳,二叔公想要什么,只要用手一指,它就会把它叼来。更让二叔公欢心的是,他要叫大姑来,只要在它头上轻轻地拍一下,再往大姑住的方向指一指,它就会飞快地跑去,用嘴扯着大姑的裤角走来。它越长越秀气,长长的黄毛闪着亮光像绸缎似的。一天,大姑扯着它的前腿亲昵地说:瞧你穿着这身黄袍,就叫你大黄吧。也不知是赶巧还是怎的,它很响快地汪汪叫了两声。好了,好了,就这么叫你了,大黄!大黄!大姑把它搂在怀里脸贴着脸叫道。
可是,这样的好狗陈怡然却怎么也不喜欢。记得大黄伤口刚痊愈在院子里玩耍,一扭头见陈怡然正襟危坐地坐在悬挂着“孝廉第”大匾的堂屋里,便欢叫着朝他奔去,可一只前腿刚刚跨进门槛,就听里边一声断喝:出去!这里也是你能进来的嘛!大黄即刻将尾巴夹到了裆里,扭头就走,从此,它再也没往这个门槛里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