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相遇》第4章 童年
电话是俞纾冉的姨妈打来的。
自俞纾冉记事起,耳边总能时不时听到关于这位姨妈的消息,大多时候是母亲接到她的来信或者收到她寄来的包裹时会念叨她好几天。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俞纾冉才会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姨妈。
她常年在国外工作生活,每隔两三年会回国一次,每次他都是在北京的家中小住时日,然后回家乡探亲。她每次驻留的时间都很短,不超过一个星期。所以每次只要她回来,她的兄弟姐妹都会在她回来前后的一两天时间里悉数赶到外婆家。
在小孩子们心目中,这位远道而来的姨妈,带着某种非凡的神秘感和号召力。她的归来对于孩子们而言就像是过一个盛大的节日。
母亲每次都会提前好几天去外婆家准备饭食和大扫除。除了没有张灯结彩以外,隆重程度几乎与过年无异。
这位姨妈的归来对于俞纾冉她们这些小孩子们而言,总是开心的不亦乐乎。因为除了这位神秘的姨妈会带回国外的美食美味以外,其他散布在全国各大城市的姨妈们也会带回各种珍馐美味。
食物的诱惑力在生长在农村的孩子心目中胜过其他任何东西。尽管这场盛大的节日里,他们还会收到漂亮时髦的衣服作为礼物,但这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
小时候,俞纾冉对于这位遥远的姨妈并不熟悉,实际上她对于其他姨妈也同样陌生。所以,尽管她们拿食物和礼物试图接近她或者表现的亲昵,但她始终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通常情况下,她会欣然接过姨妈们手中的食物、穿上她们送她的新衣服。可她在接过食物、穿上新衣服的刹那间,就会一溜烟儿跑掉,从不让她们抱她或者握握她的小手。
后来俞纾冉稍大些的时候,她对于姨妈们的疏离态度也始终没有改变。
母亲为此没少抱怨她,但她一意孤行。姨妈们有时也会在母亲面前说几句她的“坏话”,诸如“这孩子就养不熟”、“这孩子性格太孤僻了”、“这孩子胆子太小,没出息”。
俞纾冉把“坏话”都听了进去,并且记在了心里。于是,她一边吃着她们带回来的美味食物、穿着她们给的漂亮衣服,一边还在心里默默厌恶、甚至憎恨她们。
在众多姨妈当中,这位远在国外的姨妈回来的次数最少,最为陌生。但是这位姨妈在俞纾冉心中有着非同凡响的地位——不是因为她带回来的食物最新奇,也不是她带回来的衣服款式最独特,而是因为她代表着某种遥不可及的外部世界。
在小小的俞纾冉心里,这位神秘姨妈所处的世界,带着某种近乎神圣的繁华和神奇魅力。她渴望着窥探她的世界,渴望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够陌生而神奇的外部世界产生联系。
就这样,姨妈成了她的偶像、她努力学习的榜样,后来甚至变成了她的梦想。她渴望成为如她一般的女子。
俞纾冉与这位姨妈的联络,是从她读高中时开始变得频繁的。为了鼓励她好好学习,考上好的大学,她开始频繁地给她写信和寄来书籍。姨妈的每一封信里,字里行间都写满了鼓励与殷切期望。附信寄来的复习资料一部分是姨妈曾读过的书,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一部分是崭新的复习资料。
俞纾冉在收到信件以后,通常也会热情洋溢地给姨妈写封回信。她每次都像写作文似的给姨妈写信,每封信都是极尽她所掌握的所有写作技巧和溢美之词,有时甚至拿来作文书参考模仿,只为能够为这位神秘而遥远的姨妈写一封洋洋洒洒、气势恢宏的回信。有好几次,俞纾冉从母亲那里得知姨妈在收到回信后表扬她文笔很好。
就这样,在俞纾冉的高中时光里,她与这位陌生又亲切的姨妈保持着这种既亲近又疏离的联络。三年里,那些信封上的邮戳从多伦多变成都柏林,又变成惠灵顿,偶尔还会变成北京市,这些名字对俞纾冉而言遥远而陌生。但在她心里这些名字就如同这位姨妈一样,充满美好而神秘的气息。
俞纾冉读大学以后,她们之间的联系便中断了。姨妈再也没有给她写信,她亦没有给她写信。
她们之间好像是心照不宣地,互相消失在彼此的生活中的。但是在俞纾冉心里,这位姨妈始终都伴她左右,她变成一种梦想,一道光,一个信念——她要成为如她一般的女子。
四年大学时光悄然而逝,她们之间曾一度建立起来的亲密联系又一次回到童年时期的疏离与淡泊。
这一次,姨妈突然打电话给她,令她倍感意外的同时还平添了几分紧张。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她,姨妈一定有什么事情要与她讲。
事情果然不出她所料,姨妈在电话里语气温和地说出了她对于她毕业后的期望和安排:我现在已经退休了,你表姐表哥都在多伦多,我们老两口打算去多伦多与儿女一起生活。恰好你今年也大学毕业了,如果你愿意来北京发展的话,可以过来,我帮你安排工作,同时你也可以常住在我家里。我们明年年初就出国了,你提前来,先熟悉环境,我把工作给你安排好。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俞纾冉并没有做出明确的答复,尽管她已经在电话里听的心潮澎湃。她甚至在挂掉电话后,就开始勾勒自己在北京工作生活的的美好画卷。刹那间,她觉得自己的未来已经胜券在握,美好的旅程即将开始,她充满期待。
俞纾冉渴望去更广阔的天地实现梦想,唯一的不舍便是刚刚和她陷入热恋的陈彦。
一连好几天她都陷入取舍的自我矛盾之中,不知如何抉择。
她想“我究竟是该决绝地离开去往心仪已久的城市追梦,还是该保持现状与陈彦在一起而放弃机会。虽然爱情与前途同等重要,可是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难道就要为了眼前的爱情而放弃发展的机会吗?但是,如果我离开陈彦我一定会难过的,他也会难过的。究竟该如何是好,我为什么要开始这场恋爱呢!这场恋爱来的太不是时候了!非要我做选择,我不想做选择!”
她越想越觉得心中被一团挥之不去的阴云笼罩着。
其实,她只是纠结,内心早已有了答案。那是一个女孩自小根植于心的梦想,她怎么可能放弃呢!不管她深陷选择的泥潭多少次,她的内心深处总有一股力量在蠢蠢欲动,爱情在那股力量面前几乎不堪一击。
在暗暗思虑了几天之后,俞纾冉终于决定义无反顾地离开西安,奔赴北京。但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向陈彦坦白自己的决定。她知道那对他们来说都是残忍的,这样的分别无异于分手的前奏。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爱情能否经得住异地恋的考验,谁又能保证呢!
在辗转反侧的每个夜里,她激动而痛苦的思忖着这件事。她的思绪时而停留在她与陈彦的细碎日常上,时而停留在那个自小就坐在乡间山野里注目远眺的小女孩身上——她曾热切的盼着长大、盼着从山里走出去探索未知的远方;她也曾盼着自己像那位姨妈一样在大都市里拥有一片自己的天地。她是她儿时的偶像,也是她那小小的精神家园里唯一的领路人。她怎么可能不追随这位领路人呢!
可以说俞纾冉的童年是在传统思想的笼罩中度过的。至少在八零年代的乡村,传统思想影响深远,而她正是出于那个年代。也许正是这种精神藩篱让她在抗拒中羽翼渐丰,内心坚定。
俞纾冉小时候是个粘人的孩子,她跟母亲非常亲近。但母亲也有她不喜欢的地方,比如她时常挂在嘴边的“女孩子家家的”。每当听到这句话,她就好像受到了某种伤害。
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每次去外婆家都只是一味的做家务,总是在忙碌。她觉得母亲只要一到外婆家就会变成另一个人——一个承揽所有家务“保姆”,而她不喜欢“保姆”或者说她不希望保姆是自己的母亲。
每每当母亲变成“保姆”的时候,她都会与她闹别扭,赌气不理她。而母亲总是用同一句话回应她“我是家里的女儿,女儿就是应该多做点家务,这没什么。你长大也要像我这样。”
俞纾冉心想为什么女儿就应该多做家务,难道女孩儿就没其他事情可做吗?难道男孩儿天生就应该坐享其成?
后来,俞纾冉终于明白了母亲的那番话,是来自于亲情与观念的双重作用。了解这一点并不容易。即使在她儿时起,母亲就时常向她讲述她自己的童年,可是那对年幼的俞纾冉而言,听来不过是些新奇的故事,好像母亲的经历与她毫无关系。她听起母亲的往事来,就像在看一部年代剧似的。
后来,俞纾冉才真正理解了母亲。那是她长大以后,偶忆起童年时光时才恍然领悟的。
回忆里有裹着小脚的外婆、有吃着大锅饭并且吃饭永远排在最后只能喝汤的母亲和六个姨妈、有备受宠溺的唯一的舅舅、还有那几句耳熟能详的“女孩子家家、“这孩子胆子太小,长大没出息””。
每每想到这些,俞纾冉都感觉心里被什么东西撕扯着,隐隐疼痛。
也许,正是这些疼痛让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成长为内心倔强、生性好强的俞纾冉。
大锅饭的历史早已远去、重男轻女的思想也像巨蟒蜕皮般渐渐褪去。
母亲嫁为人妻,成为人母。也许是因为她从未体会过父母的宠爱,所以她把她全部的溺爱都给了她的孩子——俞纾冉和她的弟弟俞欣。尽管母亲嘴上说着“女孩子家家的”,但是母亲从未区别对待过俞纾冉与俞欣,她对他们同等溺爱。
俞纾冉的记忆中,外婆与母亲截然不同。外婆的观念从未脱离旧时代。
每次母亲带着她们去探望外婆时,她总会趁着俞纾冉和表妹不在的当儿,把姨妈们从城里寄回来的珍稀食物——麦乳精、丹麦曲奇、方便面、蛋糕等偷偷塞给俞欣和表哥吃,嘴里还会念叨着“快点吃,别让女孩子们看见。”
好几次,当外婆正在偷偷地给男孩儿们分发食物的时候,都被小女孩儿们撞个正着。当然,只要她们撞见了,这些美食自然也有她们的份儿。
外婆对男孩的宠溺,绝不仅仅是偷偷往男孩儿们手里塞食物,还有夸赞与表扬也从不吝惜。男孩儿们只要按时完成作业或者帮着母亲与舅妈稍微做点家务,就会有经过过分夸张和放大的溢美之词等着他们。
外婆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三岁看老,这两个男孩将来一定会有所作为。”大概意思是一个人的品行与能力,从三岁就开始显现,而弟弟与表哥就具有这种超凡的能力。
俞纾冉总会面无表情地站在男孩儿们身边,听完外婆对他们的褒奖,心中充满不服气,同时也充满期待,希望这句宛若“桂冠加冕”般的称赞有一天也能落到自己身上。
于是,她极力在大人们面前表现出乖巧听话,可那句夸赞的主语从来不是“俞纾冉”三个字。
乖巧温顺都是表现给大人们看的,实际上小小的俞纾冉心中充满叛逆。
她时常带着表妹背着大人们去爬树,偷摘舅舅家尚未成熟的杏子。为了避免被大人们发现,她们把上衣塞在裤子里,然后再把腰带束紧,把果子全部装进上衣里,两个小女孩大腹便便的走路回家,一边走,一边咬着酸涩的杏子,俊秀的笑脸被酸的变了形。她们通常会提前查看好大人们呆的地方,然后趁她们不注意时,跑进屋内将满满一上衣的杏子偷偷转移到各自的书包里。
她与表妹有时还会趁大人不在家时,把姨妈们寄回来的漂亮衣服统统试个遍,并且互相评价着对方穿上那些“时髦”衣服后看上去怎么样。有时,她们被对方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样子震惊到,笑的前仰后合。
两个小女孩儿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般,把那两个小男孩儿拒之她们的世界之外。这是她们的快乐与秘密,那些尚未得到的表扬与认可也会在这时被俞纾冉远远抛在脑后。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俞纾冉想起童年时,外婆家的往事总会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听母亲说,外婆家吃大锅饭长大的女孩们,后来都去城市里闯荡,有的上学,有的打工,但后来她们都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里人”。唯有母亲和舅舅留在农村生活。
这些来自城市里的姨妈们,大多时候都是一副严肃的面孔。至少在年幼的俞纾冉心里是这样认为的。那时,除了那位远在国外的姨妈以外,其他人与她无甚关系,如果非要说她们之间存在亲情,那么这种亲情在小女孩心目中与那些漂亮衣服与美味食物几乎毫无差别。
俞纾冉抗拒她们,也害怕她们。她既盼望她们回来,又害怕她们回来。盼望的是盛大的“节日”,是她们从城市里带回来的各色美味与时髦衣服;害怕的是她们严肃的面孔与语言打击。
每逢她们回外婆家,俞纾冉总感觉热闹的节日气氛中暗藏着危险。她总会怯生生、灰溜溜地呆在某个角落,只要离她们远一点,她就不会被嫌弃“太粘人、不独立、没出息”。
俞纾冉这样做其一源自内心深处强烈的自尊心和好胜心,其二是因为她不希望母亲的处境在姨妈当中变得尴尬难堪。尽管,她每次都会暗自纳闷:“难道城里的孩子都不会去自己妈妈的怀抱吗?”,想到这个疑问她就变得郁郁寡欢,闷闷不乐。
长大以后,她才明白姨妈们的反应应该与偏见和狭隘有关。她开始理解她们,但她还是无法真正喜欢她们,因为她深知自己与她们毫无相似之处。
众多姨妈中,唯有一位对俞纾冉影响深远的就是那位身在异国他乡的姨妈——她的五姨。她是某外国语大学的高材生,后来分配到外交部工作,再后来辗转到很多国家的中国大使馆工作,直至退休。
虽然这位姨妈回家乡的次数少得可怜,但每次回来都会带来关于外面的世界的诸多新闻,从国际形势到异国风情她信手拈来。她向大家展示她在国外拍摄的照片,讲述照片背后的故事和当地的风土人情。从她的话语与那些炫目的照片里,俞纾冉觑见了陕西北部荒凉广袤的土地之外的繁华与璀璨、觑见了与现实生活迥然不同的大千世界。
五姨不动声色的娓娓道来,她所讲述的内容在俞纾冉心里埋下了宏大梦想的种子。
“等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且我也要像五姨一样在大都市里深深扎下根来。”俞纾冉心想。
她对这位姨妈的特殊情感,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她崇拜她、敬畏她,希望成为她。
比起那些从未见过的食物和从未穿过的漂亮衣服,俞纾冉更钟情于那些炫目的照片,它们代表的是别具风情的异国情调、是辉煌耀眼的城市、是美好的生活方式、是精彩的人生履历。而这一切,是她所从未见识的,更是她始终希冀的。不知何时起,五姨成了她小小心灵的一道霞光,照耀着她一路向前。
现在,这道霞光完完全全投向她,希望为她带去有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帮助她靠近她的梦想,那她要如何拒绝呢!如果她拒绝她的好意,那她拒绝的绝不仅仅是她,还有那个深埋于心近二十年的梦想。这可是那个叫俞纾冉的小女孩一直以来为之奋斗的原动力。
是的,她不会拒绝,一个人无论任何时候都无法拒绝自己的内心。所以她注定会离开,会义无反顾地投奔自己的梦想之地,就像她本来就属于它一样。
无论爱情的魔力有多大,无论分离有多痛苦,她决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