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相遇》第1章 荒谬的英雄 2
新的生活又一次开始了,没有解释,也不容选择。
俞纾冉很快就适应了新的工作环境。这大概是过往的北漂经历赋予她的能力,这种能力在她体内是种近乎本能的东西。
北京快节奏的生活,让俞纾冉觉得充实而满足,好像她的生命因此被扩大了一倍。白天,她一心扑在工作中,晚上回到酒店后就用阅读与电影打发时间。
除此之外,她每晚返回酒店后还有一件必做的事情,似乎也已经成为她的生活习惯。
每天晚上,俞纾冉都会站在落地窗前,神情专注地凝视着窗外。她注视着这座城市、感受着这座城市、热爱着这座城市,像过去的九年间一样赤诚而浓烈。
有时,她会盯着对面写字楼上的一盏灯看好久。看着看着,她的心中便无限感慨:“北京,你真是充满魔力,无数人爱着你,那么热切、那么真诚,他们血气方刚、斗志昂扬地甘愿做个北漂,只因你在他们每个人心中撒下了梦想的种子。我也曾如此依恋你,像他们一样!可是现在,当我再次投入你的怀抱时,我已不复当年!”
世事变迁,城市迈着决绝的步伐,一路璀璨、一路辉煌,而俞纾冉却在命运的召唤中不断后退,直到切断她与这座城市的所有联系。
事实上,即使她曾无数次作为一粒浮尘漂泊在这座城市,她也从未觉得自己真正属于过这里。哪怕有些时候,这粒浮尘在阳光下披着霞光,看起来熠熠生辉,可它终究会在暮色渐浓时褪去浮华,坠落至某条街、某个巷子的某个栋楼里的某个暗淡无光的角落。
北京,这个曾经承载着她的青春与梦想的地方,如今在她看来不过是白驹过隙般的岁月中最滚烫却最易流逝的那部分。在过去的九年间,她只是个行色匆匆的赶路人,盲目的追随着流年。俞纾冉在这种带有一定程度必然性的茫然与热切中,逐渐被消耗、直至凋萎,然后再涅槃,像是在跟自己玩一个“永恒轮回”的游戏。
尽管,俞纾冉在刻意回避着往事,在心里筑起一道自我防护的围墙,可她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无可避免地想起流逝的青春,以及彼时彼刻青春洋溢的自己。
回忆与现实交汇重叠,眼前的一切都看似虚幻而飘渺。
当俞纾冉想到往昔时,总有一个人萦绕心间,她就是魏莱。
一想到魏莱,她的内心深处就像照进了一道光。这种感受居然与十年前她与她的初次相识时无异。
魏莱是俞纾冉回归北京以后唯一一个想见到的故人。她俨然成为这座城市某种象征、某个符号,她的出现让俞纾冉的生活在精神层面上变得愈加深刻,或者说她的世界中属于自我精神探索的那部分才真正开启。
遗憾的是俞纾冉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说她意识到了却没有勇气成为一个如她一般的女子,去追寻那种精神欲求与现实生活高度契合的崇高生活。
曾有那么一瞬间,她被她的思想深深震撼,几乎是醍醐灌顶,可她终究还是囿于现实未能摆脱自身的怯懦和对未来的忧虑。
直到五年前的那一天,她才幡然醒悟:魏莱的话是对于爱情与人生的精准概括和高度总结。
如果那时的她能够勇敢地挣脱看似安稳实则暗潮汹涌的生活,那么也许她人生的前半段会是另一个故事。
“如果那样的话,那么我现在至少可以对自己问心无愧地说一声,你勇敢过、努力过,过去的每一天你都为成为你自己而奋斗着,无憾!足已!”俞纾冉心想。
然而,人生没有如果,更不会重来,选择了任何一种生活都意味着你要承担这种生活带来的所有苦难和不测。
五年前,俞纾冉怀着悲痛与歉疚看着孤身一人的自己。那时,她终于明白一个女人一生中所有契而不舍的外求,终不过一场徒劳无功的探索,唯有忠于自己内心最隐秘、最克制的那部分真实,才不至于在失无所失时束手无策,对莫测的未来充满恐惧。
诚然,现在的她已经找到了自身与生活的平衡,但没有人会知道一个曾在暗潮涌动的命运中迷失的女人,要经历怎样的苦痛才能涅槃重生。
她甚至曾一度无法原谅她自己,把已然遭遇的厄运完全归咎于自身的愚蠢与怯懦。
后来,突然有一天,她又想起了魏莱,确切说是想起了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她们彼此敞开心扉。她向她讲述了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的《西西弗斯的神话》。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西西弗斯这个荒谬的英雄——他的全部快乐与痛苦皆来自于他荒诞的命运——一个遭受诸神惩罚,不断将坠入山谷的巨石推上山顶的英雄。
魏莱充满激情的言语在空气中回荡:
加缪是这样描述西西弗斯的——
“他藐视神明,仇恨死亡,对生活充满激情,这必然使他受到难以用语言尽述的非人折磨:他以自己的整个身心致力于一种没有效果的事业,而这是为了对大地的无限热爱而必须付出的代价……如果说,这个神话是悲剧的,那是因为它的主人公是有意识的。若他行的每一步都依靠成功的希望所支持,那他的痛苦实际上又在哪里呢?……他完全清楚自己所处的悲惨境地……,造成西西弗斯痛苦的清醒意识同时也造就了他的胜利……不存在不通过藐视而自我超越的命运……幸福和荒谬是同一大地的两个产儿。
西西弗斯无声的全部快乐就在于此。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同样,当荒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时,他就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
不存在无阴影的太阳,而且必须认识黑夜。荒谬的人说“是”,但他的努力永不停息。如果有一种个人的命运,就不会有更高的命运,或至少可以说只有一种被人看作是宿命的和应受到藐视的命运……在这微妙的时候,人回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西西弗斯回身走向巨石,他静观这一系列没有关联而又变成自己命运的行动,他的命运是他自己创造的,是在他的记忆注视下聚合而又马上会被他的死亡固定的命运……西西弗斯永远行进,而巨石仍在滚动着。”
最后,她怅然若失而又若有所思地说“我们每个人都在经历着西西弗斯般的命运,但是我们未必每个人都是西西弗斯。”
魏莱的这句话,像一记耳光、一声警钟,在时隔五年以后,将她从痛苦的泥沼中解救出来。
自此以后,她坦然接受了自己全部的命运。
而她的声音在她的心中再次响起的那一天,也成为了她人生路上的分割线,将她的生命历程分割成截然不同的两段——前一段她稀里糊涂地投入生活当中,对于自身荒诞的处境浑然不觉,就连荒谬本身都不属于她;后一段她则要在即将投入生活之前就对生活及自身保持清醒的认知,哪怕人生的苦难循环往复、无休无止,那她也要在清醒中寻求意义,而那个意义除了承认自身欲望的真实性,并忠于它以外,别无其他。
她要像西西弗斯一样支配自己荒诞的命运,而不是在浑浑噩噩中,漫无目的地度过漫长岁月。
时隔十年以后,她又一次因为想起魏莱跟她说起的那番话而强烈地思念着她,期盼着能够再次见到她。
如果说人生的每一场相遇都是命中注定,那么俞纾冉与魏莱的相遇便在命运的机缘巧合中带有某种宿命般的必然。
她注定会走向她,成为她。她与她已经融为一体,成为一类人——一类女人。
于是,俞纾冉拨通了魏莱的电话:“魏莱姐,我回北京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见一面。”
“我在国外,你什么时候回北京的?是出差还是旅游?”电话那头传来久违的声音,听上去平静而愉悦。
“我来北京短期出差,大概需要住半年时间。你梦想成真了?还是仅仅为了与他共赏没有时差的月亮?”俞纾冉心中涌起强烈的疑虑与好奇。
“哈哈,你还记着呢!当然不是为了看没有时差的月亮,我们在一起了。”魏莱说。
“真的啊,太好了!你终于如愿以偿了!”俞纾冉愉快地说。往事历历在目,她为魏莱感到高兴。
“嗯,他妻子后来去世了。”魏莱淡淡地说。
“魏莱姐,祝福你!真好!这样真好!你现在一定过得很幸福吧?”俞纾冉喃喃地说。
“嗯,我们挺好的。你现在怎么样?”魏莱问。
“我也挺好的,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最重要的是我终于找回我自己了。”俞纾冉说。
“嗯,我相信不管经历什么,最终我们终会与自己相遇的,加油!”这个漂洋过海传来的声音听起来亲切而遥远,但是俞纾冉总觉得即使远隔万水千山,她们之间总有一种神秘的物质是相联相通的。
打那以后,俞纾冉把自己在北京的独居生活圈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她几乎每天都在重复着从公司到酒店的单调线路。
有时,下班之后她会去酒店附近的咖啡馆坐坐,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她总喜欢在一张固定的桌子前落座。座位是临窗的,她靠在沙发上就可以将窗外川流不息的景象一览无余。她时常盯着那些从窗口一闪而过的陌生人发呆,就像在出神地欣赏一副变幻莫测的沙画似的。有时,她看的出神,思绪会随着流动的画卷飘的很远,飘进别人的生活,想象别人的命运。
日子就这样变得轻快而惬意,好像她从来就过着这般轻松惬意的生活,似乎尘世间的烦恼压根儿就跟她从无关联似的。
是这样吗?也许是吧。
往事如梦似幻,好像发生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在流动的时光中,沧海桑田也不过过眼云烟。
而记忆又是什么呢?
记忆大概是在这浩渺辽远的时空中唯一真实的存在,唯一可以佐证我们曾存在于某个城市、某个瞬间的永恒之物。
而且,就连永恒的记忆也会在流逝的岁月中逐渐褪色、暗淡,最后变成一卷被我们珍藏起来的黑白胶片。我们不会时刻将它带在身上,只会在想起它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拂去尘埃,静静凝视它一会儿。
不管这些胶片上面呈现的是什么,它给予我们的终不过是些快乐或者痛苦的回忆。而且,这些回忆里的故事很可能在别人身上也曾发生,而且相似度极高,仿佛我们同属造物主的宠儿,又因着相似的错误而受到命运的惩罚。
人生的每一次选择,都代表着一种无可更改的后果。唯一遗憾的是当我们身处其中时,对于后果知之甚少或者一无所知。
我们总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是自身命运的预言家与践行者,事实却并非如此。我们的命运际遇时常会偏离我们设定好的轨道,有时甚至背道而驰。而我们自身则像是被神秘而强大的力量驱使着前行,要么将错就错,要么无功而返。
任何一个微小的生命,他(她)的命运总会无可避免地与这纷繁芜杂的世界产生链接,而我们能够认识的仅仅是自己的身体和身体里蠢蠢欲动的欲望而已。当这个身体与欲望本身与外界产生无可避免的联系,甚至发生电光石火的反应时,我们才能够真正窥探到自身命运的全貌。所以,有谁会在看似明晰的命运主旋律下,弹出一首没有变调的乐章呢!
当俞纾冉想到这些的时候,往事不再变得沉重可怖,不可触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