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第4章 第四章、天威(上)
工程指挥部前有个露天电影广场,广场旁边有棵千年大枫树。
当年,穷凶极恶的土匪头子田大梆为了威慑百里乡亲,曾亲手用大铁钉将一名剿匪壮士的四肢钉到树干之上,行刑之时,那个遍体鳞伤的壮士面不改色,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田大梆子,仿佛,真正被钉的不是他,而是壮士在用眼钉钉着面前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冷不防,壮士唾了那畜生一脸的血沫子…此事在当地妇孺皆知,已经传得神乎其神。
小孩子都不敢独自在大枫树下逗留,孙正非胆大较真,树干上面还真有几颗锈迹斑斑的大钉子,攀附树干仔细察看,钉子周围隐隐有暗红印迹渗入树中,一展开联想,孙正非顿时心里发毛,背心直冒冷汗。
……
临近春节,黄昏,许多孩子聚到广场上追打嬉闹、放着电光炮儿…孙正非跟在一个大哥哥后面挤眉弄眼,终于讨得两个小炮儿,赶快乐呵呵地跑开。
瘦弱文静的肖波站在边缘,一副想玩又怕的模样。瞧见好朋友,正非生想出个恶作剧,他溜到胆小鬼后面,悄悄用火头子点燃小炮,纵上前,拉开衣领,把燃炮儿塞了进去,肖波察觉动静,慌忙直背转身,欣喜地发现好朋友正手舞足蹈地指着自己哈哈大笑。
“孙正非,是你!”
“啪”的一声,小炮儿炸了。
“哎呀!”肖波被吓慌了神,大哭起来,附近的几个小朋友围上来询问,他也不理人家,越问他越哭…见弟弟在一旁发愣,孙斌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
怎么会这样子呢?小炮儿大威力,孙正非吓傻了,正打算前去安慰道歉,却瞧见哥哥气势汹汹而来,一联想到家里的那根家法鞭,孙正非像条踩着风火轮的小泥鳅,一溜烟般没入夜幕。
所谓的家法鞭是李兰英在大竹扫把上扯出三根称心大枝,用红色胶带缠紧把手处合成,此鞭平日里高挂威慑,轻易不用。孙正非不识得厉害,不久就不小心着了母亲一顿痛煸,稚嫩的皮肤上花蕾朵朵,立体感十足,别样凄美。
特别是盛夏那次,孙正非玩得连吃饭时间都忘记回家,惹怒了母亲,又招来一竹笋炒肉。为了让孙正非长记心,李兰英的竹鞭子尽往儿子的手臂小腿上招呼,那一次,爱面子的孙正非硬是在家里窝了三天,等到身上的伤痕看不明显才出门玩耍。
离家不远的山包之上就是职工大食堂,食堂边上的杂木柴火常年堆积如山,平时,孙正非喜欢到这个杂木山里寻找缝隙建造洞窝子。
一路狂奔,孙正非轻车熟路地钻进一个最隐蔽的洞窝子,窝子空间很小,底下垫有干草破衣。
寂黑里,孙正非的心跳如急鼓,悔恨懊恼无助交织,他悔恨所做的傻事;他懊恼自己为什么要逃跑,此时,他宁愿母亲狠狠地收拾自己一顿,事情过了,就好了;此时,孙正非分外无助,他不知道怎样去面对父亲母亲,他无法想像别人会怎么看待他…
心跳渐渐平缓,孙正生出没由来的孤独,就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小老鼠子。
父亲的手掌很温暖,父亲从来没有打过他骂过他…奶奶!奶奶,我想回家…孙正非睁大眼望着黑,一声一声呼喊着,喊得热泪呼呼直流,静静流淌的热泪就像奶奶爱护,温暖着冰冷的脸庞,暖得烫…孙正非蜷缩成一团,他想变回到母亲的肚子里,安安静静地呆着,什么也不想…
没有追赶上弟弟,孙斌盲目找寻一通,不见,赶紧跑回家去把情况告诉父母,顿时,李兰英火冒三丈,下决心这次非要剥那小儿一层皮不可,一家三口出门一路寻找,而后,又分头找寻呼喊…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兰英的愤怒已转化为忐忑焦虑。
空旷的广场上,孤零零的一家三口没有了头绪,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不该去的地方也找了,漆黑的夜里若大的黄洋坪,他若是躲在哪个卡卡角角里面故意不做声,你能有什么办法?万一要是他睡着了呢…
“明明…你在哪里呀,你快出来,妈妈保证不打你…”李兰英的心到了崩溃边缘,忍不住抽泣着哭喊,就象乡间村妇为爱子喊魂,小儿的种种乖巧浮上心头,而自己却…李兰英后悔了,自责了,此刻,她宁愿自己折寿来换取儿子平安归来。
“莫哭了!”单位上不比乡下,孙林芝狠狠地摔掉烟把子,没好气地说道:“你带斌斌回去,我去找人来帮忙一起找。”时间越久儿子就更加不安全,他只得厚着脸皮求助同事们。
“英子,莫把斌斌给冻感冒了。”见老婆无动于衷,孙林芝道出一丝念想,“万一明明自己回来了,看见家里关着个门…”
李兰英恍然大悟,就象落水的人发现一根浮棍,她赶紧牵着瑟瑟发抖的大儿催促,“斌斌,我们快点回家去等你弟弟。”生怕缓了一秒,错过孩子归家。
漆黑寒夜,敞开的家门透射出温暖灯火,恰如家人爱的招唤。
几把电筒…十几把电筒射出耀眼的灯柱,巡索在黄坪大街小巷的各个角落。
“明明..明明?”
“老黄!你这是干什么呢?黑灯瞎火的大呼小叫。”老赵刚刚躺下,被窝子还没有睡暖和,就隐隐约约听到熟人在外面做声,他赶忙跳下床,开门探问。
“孙林芝的小儿子还没归屋, 我帮他找找,你见着没有?”
“哦,什么时候的事情?”
“怕莫有两个小时啰。”
“啊!你等我一下,我同你一起去找。”林芝为人随和仗义,他有难处谁都想帮上一把。
“那你快点。”
开上灯,只穿了件卫生衣的老赵冷得哆嗦,嘴里不禁嘀咕抱怨,“林芝也是,这么大的事情,也不通知我一声。”
“嘿嘿!现在他正急得跳脚,满世界找人,我也是碰到他才晓得。”老黄递上一支烟,抢先出力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急忙穿衣套裤,见老黄那悠闲劲,老赵忍不住催促,“快走!”
……
几十把电筒把黄洋坪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没有找着孩子,夜更深,一部分同事跨过吊桥到河对面继续寻找,一部分同事陆续无功而返。
孙林芝耷拉着脑袋,愁眉紧锁,周围,满屋子的同事干着急,好客的李兰英忘了端茶倒水的本份,她无力地靠着墙脚,紧抱大儿,似乎她一松手,心爱的大儿也会不见似的。
这时,司机刘师傅猛拍大腿,大声说道:“林芝,这回你听我的,马上去找工会李主席,请他出面让指挥部的广播员在广播里发个紧急通知,发动一下群众一起找孩子。”楚省属中部地区,夏天潮热,冬季湿冷,今夜温度接近零度。
“只能是这样了,这么冷的天气,越晚越坏事。”老赵附议,掏出香烟替孙林芝发客。
李兰英竖耳细听,心里反复默念“南无阿弥陀佛.佛南无阿弥陀佛…”她要念到儿子平安归来为止。
简单的几个字,婆婆每天都要念上无数遍,婆婆把此法教给儿媳,叮咛她心一定要诚,念久了就会有福报,李兰英嘴上应承得好好的,心里却不以为然,若是念这六个字真的有用,那天天呆在家里对着个菩萨念就是了,天上会掉金子下来给你!那哪个还愿意去下地种田?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李兰英极像溺水挣扎的人儿突然发现一根浮木,拼命想去抱住它。
殊不知说出来话的都是过去式,执念化无意方可永恒不变。
孙正非十指反复用力抠着头皮,努力使自己清醒镇定,他不是没有想到过老刘的提议,只是此举太过于兴师动众,他放不下这个脸面。
脸面重要还是儿子重要?为了儿子老子连命都可以不要!孙林芝双拳使劲拽着头发,刚利落下。
“走,找李主席走。”
“好!”满堂附和,再等不得了,孩子若是出事,那就晚了。
恰在此时,一个洪亮声音响起。
“哈哈!你们这些人呀..就知道瞎忙呼,唉..还是得我老肖才行!”人未到话先至,一个汉子雄纠纠气昂昂穿过黑暗大步走来。
哟!找到了!孩子找到了!大家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下来了。
李兰英听到喜意,连接挤上前去,“哎哟!我的崽哟!你跑到哪里去了嘛…”见幼子伏在炊事员老肖的肩膀上,一动不动,李兰英嘴上念念有词,心心又生忐忑。
“嫂子,孩子很好,他没有一点事,只是睡着了。”老肖看出李兰英的担心,拿开盖在孩子身体的外套。
“那就好那就好,谢谢你啦,老肖。”李兰英大喜,接过孩子。
“嫂子,你也太见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孙哥的关系。”老肖说得诚恳。
“老肖,这里怎么回事?”老黄忍不住好奇,问道:“你不是去上夜班了吗?”
“哈哈…我要赶紧去炒菜,改天再说。”老肖打了个哈哈,卖了个关子。
“老肖,你快去快回,回来后把老李几个叫上,一起过来喝一杯。”孙林芝抬手一看手表,确实快到了送宵夜的时间,前方事大,他可不敢耽搁。
“兰英,搞几个下酒菜,大家辛苦了一晚上,喝上一杯暖和暖和。”
“好勒!”李兰英答得爽快,关键时候看朋友,对待真心朋友可不能小气。快过年了,谁家没有几刀腊味?今天这顿,她绝不会吝惜。
“嫂子,菜莫搞多了!今天晚上的宵夜做得多了点,回头我带点子剩菜过来。”老肖赶上李兰英,在她耳边轻语。这只不过是待会炒菜多放瓢把子肉的事,只要不往荷包里揣,偶尔为之又不过分,即使上头晓得了,顶多不过啰嗦两句了事。
“快去快去!”孙正非嫌他啰嗦,塞给他嘴上一支烟,推着他去干正事儿。
此事说来也巧,晚上十点半,食堂里开始着手晚班前方一线工人的宵夜,一直在帮着找娃儿的老肖只得回食堂上班,工作的第一件事,便是到柴山取木生火,晚餐太咸多喝了水,找孩子心急憋了大泡尿,老肖快步向前到隐蔽处。
放下包袱,浑身轻松,老肖暗道一声安逸,这时,一丝似有若无的声响传来,夜深人静黑灯瞎火的,惊得他一阵哆嗦。
咦!平日里,明明经常爬到柴山上玩耍,唬都唬不住,莫非…老肖上了心,仔细辨别声响来源。
有了!像是小儿鼾声,老肖心中大定。
“明明..明明!”老肖趴在柴木上,对说发声处轻喊,不见回应,侧耳细听,鼾声更加清晰。
跑去找来手电筒,往柴缝里一照,正主儿睡得香香甜甜,哪管那人世间的牵肠挂肚、千呼万唤。
嘿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