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很快,眨眼间就到了要出征的日期。沐秋已经将家中的一应事务打理妥当,只等着陪宋梓尘一起上路。逸儿已经被送进了宫中交由皇上亲自抚养,看着几乎只剩下了个空壳子的府邸,宋梓尘忍不住轻笑着摇了摇头,望向身旁仗剑而立的那个人:“沐秋——你说等他发现这府里头就这么一个人都不剩了,会被气成什么样子?”
沐秋的性子向来谨慎,话也一向不多。闻言也不过是低下头浅浅地笑了笑,又温声道:“殿下,此去一路务必小心——在京中行事毕竟是天子脚下,他或许还不至太过不择手段。可一旦出了这座京城,要做什么就无需太多顾忌了。”
“有你在,我心中就还有些倚仗。”
宋梓尘望了他许久,才轻声应了一句,又替他将身上的披风紧了紧:“天已经凉了,你身子又不好。边境苦寒,这一去就是一年半载的回不来,我有信心在军阵中护得住你,只是怕你受不住那边的气候……你不要总是顾着我,好好照顾你自己才行,知道吗?”
沐秋淡淡一笑,却没应声,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宋梓尘又按了按他尚显单薄的肩膀,忍不住担忧起这样消瘦的身子究竟能不能撑起那一副沉重的盔甲:“路上坐马车,听我的,好不好?”
“殿下——其实我还是没有那么弱不禁风的,殿下也不必太过担忧了。”
沐秋无奈地笑了笑,温声应了一句。宋梓尘却只是一味望着他,神色固执得叫他几乎不忍再反驳——他一向不擅应付那个人这样的态度,从他们初识起就是这样。那个孤戾得像是一匹幼狼的孩子将那一枚药丸递给他,神色紧绷得仿佛和他的兄长同样冷漠狠绝,那双眼睛里却闪着近乎委屈的隐忍水光,叫他根本升不起任何拒绝的念头。
他那时也同样尚且年幼,还不知道那一丸药究竟是什么东西,不知道自己的余生都会被这样的一丸药所禁锢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可即使后来的他已知道了这一切,只要一想起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就依然无法对着那个人生出哪怕半点的怨怼。
“沐秋……”
望着他这些日都不曾稍稍红润起来的面色,宋梓尘心中就始终像是被沉甸甸地压着一块巨石。他不知道沐秋究竟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他的地方,可这些日子无论是怎么替他进补调养,那个人的身子都仿佛没有半点儿的起色。
“只这一次——你听我的,好不好?我实在放不下心……”
他早已暗自对自己发誓过,绝不会再强迫沐秋做任何他不愿做的事。可这一回他却无论如何都不敢就这么叫那个人穿着那一身冰冷的重铠,跟着他晓行夜宿,千里迢迢地奔赴那一片荒凉苦寒的戈壁大漠。
只要一想起前世沐秋在自己怀里止不住地吐着血的样子,他就始终难以安下心来,生怕哪一次看顾不到,那个人就会又再一次从自己的身边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宋梓尘不是个擅长劝人的人——他是皇子,又习惯了军营中的杀伐果断、言出必行,几乎从来不需要苦恼应当如何劝别人去听自己的话。可沐秋却不同,他不愿对着那个人发号施令,也不想再看到他隐忍谦恭的样子,所以就算是再困难,他也依然下定决心要让自己习惯这样的感受,绝不再让那个人受半点儿的委屈。
“其实——只要殿下开口吩咐,沐秋就一定会遵从的。”
眉心忽然蔓开微凉的触感,宋梓尘下意识地抬起头,就迎上了那人温然含笑的目光:“所以殿下也不必这样苦恼,老是这样皱着眉,就算年纪再轻,也是难免要未老先衰的。”
宋梓尘没料到那个一向温雅沉静的人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讶异地盯了他半晌,自己先忍不住失笑出声,又轻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就任他未老先衰又如何?我又不指着这张脸过日子,今后终归也有你陪着我,我也就知足了。”
沐秋还是头一次听见他这样直白的说出今后的打算来,不由微怔,脸上就不由泛起了些血色,难掩窘迫地微低了头:“殿下——眼见着都是要带兵出征的人,就不要这样胡闹了……”
“只要我们始终都在一起,我就该还有不少的机会胡闹。”
宋梓尘的眼里又带了些许笑意,望着左右无人,就把人一把揽在怀里,在额上轻轻落了一吻:“沐秋,只要你能好好的,我心里就能安定得下来,做什么事都觉得有底气……所以你也一定要好好的才行,不要叫我担心,好不好?”
沐秋猝不及防地被他拉进怀里,下意识想要退开,却被那双有力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揽了回去。才稍一动弹,那双手臂上的力道就越发紧了几分。
那个人固执地揽着他不放,打在颈侧的呼吸微烫,仿佛带了些隐隐的急促。望着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的执着光芒,沐秋心中极深处的某个地方仿佛也跟着微微一动,垂了眸将眼中复杂的光芒尽数敛下,浅笑着轻轻点了点头:“好,我听殿下的……”
他的脸上还带着未褪的血色,显得整个人的气色都仿佛也跟着好了不少。宋梓尘又不罢休地轻轻吻了吻他的额角,直到怀里的人已经窘迫得脸上隐隐发烫,才终于满意地把人放开:“走吧,整军去——等父皇勉励过全军,咱们也就该出发了。”
齐朝安宁了三代皇帝,民生富足百姓和乐,已多年没有过什么大规模的战事。这还是近百年来头一次有匈奴犯境,早已阔别了铁马金戈太久的朝堂上转眼就乱成了一片,若不是宋梓尘主动站出来,那些连军阵都不通晓的武将们还不知要推脱到什么时候。
宋梓尘不喜欢全副披挂,只是简单地穿了一身轻便的薄甲,身侧配了一柄御赐的宝刀。他不喜欢用剑,总觉得剑招轻灵太过而狠厉不足,不如长刀使起来痛快果决。这柄刀还是父皇在出征前亲手赐给他的,在前世几乎陪了他一辈子,直到最后被自己亲手训出来的精兵擒于马下时,才终于落到了宋梓轩的手里。
望着好歹还算齐整的军阵,早已习惯了后世被自己以铁腕手段训出的那一支铁军的宋梓尘忍不住轻叹了一声,将战马交给身后的亲兵,走到那个不知在出什么神的人身边:“沐秋,在想什么?”
“我在想——本朝的将士,或许确实是稍显羸弱了些。若是有硬仗,只怕少不得是要吃亏的。”
沐秋略一犹豫,还是轻声应了一句,望着宋梓尘的目光也多了些担忧:“殿下带着这样的一支队伍出征,需得额外小心才行。”
“你不是不通军事——竟能看得出来么?”
宋梓尘的目光不由微亮,讶异地望着身边的人,心中便莫名生出了些许难言的感慨。
在当朝的那些官员,甚至包括他的父皇眼中,这一支军队都是军容齐整军威森严的,恨不得出征就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出去打一仗就能风风光光地大胜归来。
前世的他一度也这样坚信着,却才第一战就被匈奴给了当头的狠狠一棒——那一仗几乎将他手里的军队打没了两成,他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若不是随后的调度及时,几乎就被匈奴直接长驱直入攻破了边境。还是他凭着一股子不要命的轴劲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硬生生死守住了边境两个月,撞大运地赶上了匈奴部落内讧可汗被杀,趁机将敌军一举击溃,这才几乎是白挣来了一场大胜。
有了这一次的教训,在他回京之后,就开始发狠地整顿那一支中看不中用的军队。因为手段太过严苛无情,还惹了不少的弹劾怨怼。他那时还什么都不懂得在意,明明朝中内外都已怨声载道,也从不曾多加理会过,只想着往后再打仗的时候说什么都不能再吃亏。就这样训出来了一支终于能算得上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铁军,却也就是这一支铁军最后彻底断了他的生路。
“多少能有些感觉,如今的军队气势不缺,却外强中干——就像是练武之人一样,徒有一身横练功夫,却无内力傍身,唬一唬人自然没什么,遇到真正的高手却难免是要吃亏的。”
沐秋思索着缓声应了一句,望着宋梓尘若有所思的凝重神色,又忍不住轻声道:“殿下……可是我说的有什么不妥?”
“不是——我只是在想,你不修军事真是可惜了。”
宋梓尘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陪着他缓步往前走着,隔了片刻才又试探着问了一句:“沐秋,如果——我知道你不能违父命,但如果是你来带着这只军队出征,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叫他们第一仗输得不至于太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