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客麒麟免费阅读第五章 西湖十九年
淮河流经金陵帝京,如一条白玉如意,早春的雾气笼罩帝京,坊间已有人们起身劳作,市间也有贩卖早货的商贩,这儿正是人间烟火之地。所谓“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
河间岸旁的贡院正是王朝士子追逐理想的第一步。自安聿王朝百年前迁都至此后,出过无数国之栋梁。
这是文人心中第一的天堂。
中原王朝,礼仪之邦,读书人何其多?
江路云此时人却在杭州。
此地极美,天下至景,乃文人第二天堂——西湖。
在西湖东南边上有文人士子界的国宝级书院——吴山书院。书院中又有国宝级人物天下巨儒——范鸿钧,据可考记载,江路云在书院中也没认真读过一天书,他自诩就是个只会写风月诗的二流人,读不懂圣贤道理。烧了安庆宫的万卷阁后倒没再起歪念头,只不过在书院肚子饿了,常常烤鸡,孔圣人的画像油乎乎,黑漆漆——
熏得。
范鸿钧老先生风度极好,从不骂人,他只看一眼,江路云便知道自已该去哪儿面壁思过。
要说安聿王朝,文人们实在活的太幸福了,天下最好最美的地方都给他们占了,连皇帝李昭最喜爱的也是太湖的石头、西湖的柳不是?
常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那更是把全部的高冠都扣在了一个人的头上,那些边塞流血的将军士兵们难道都是吃白饭的?江路云好歹是定西玩沙子长大的,初来吴山,根本不吃范老先生那一套,老先生一瞪眼,他就脚底抹油跑的比谁都快。
冠礼后再未回过吴山,此次和范老先生告个别,以后也不会再见了吧?范老先生听了这话终于眉毛动了动,道:“老夫还能挺个几年。”
江路云敬了恩师上好的碧螺春,西湖的龙井也该喝腻了。江路云道:
“老范,那守墓的老爷爷还好吗?”
范先生喝了口碧螺春,碧螺春又叫“佛动心”,香的吓煞人,范先生想了想道:
“还是老样子,都十几年了吧,能怎么变?”
范鸿钧没提那守陵的老头这两年来也没那么邋遢了,以前的十几年他终年累月就守着西湖边上一方小小的墓碑。连个墓丘都没有的墓碑。碑上一字都没有,怪的很,他也不知是哪儿人,别人要跟他说话,他也说,但说的大多人也听不懂。穿的破破烂烂,又是胡须满面,披头散发。臭到不臭,谁让西湖有灵气呢,一年中雨水多的很,把这老头冲的干干净净——下雨,依旧守墓。
这几年倒是真的有些变化,老头还是守墓,但头发胡须长了也知道剪,衣服破了也知道补,这时大家才看清楚了他的脸,原来也算不上特别老,至少比范先生年轻。脸上也莫名的有了一些精气神,不似之前的十几年那么颓废了。
最奇怪的是他背上多了个东西,天天背着,远处看还以为墓碑干脆背身上了,近看更是不可相信——那竟然是一把刀。
刀有刀鞘,老头背的这把却没有,破布一缠,背上一放,西湖边都是些读书人,开始被他吓坏了,过路的也有江湖人,有点眼力见的人认出来了,远远指着那背刀的怪老头道:
“你看,他像不像那个殷开山?”
旁人一惊道:“你疯了?殷开山?”
“我也觉得不可能,不过说真的,我二十几年前在蜀中客道可见过殷开山。我的天,那一年,他可是飞剑上蜀山,独战峨眉群雄···”
“别吹牛了,你那时才八九岁吧?”
“不是我骗你,你要是看到那一幕,就绝对忘不了。想当年他简直声名大过天,是江湖人没有不知道他的。你听过那个齐沧海吗?在泰安十招内打败了了高手榜第七的陈况,吓得齐鲁豪杰大气儿都不敢出!听说人家找遍了整个安聿王朝就是要找殷开山啊,可殷开山都销声匿迹十几年了。他当年说什么‘天青夜白,再不出剑’,还回了黔南自己折了剑···”
“等等,我怎么觉得你越说越像在说书?”
“这个嘛,没有八成真也有六成不假吧?”
殷开山,这名字二十岁以下知道的人几乎没有,三十岁以下的也许听说过,但是混江湖有段日子的人都绝绝对对记得这个名字,殷开山,在他那个年代中,剑神、剑圣、剑仙、剑狂全都是他,简直成了神话。有人都把他和飞了仙的陆九鸢比了,这还不是最大的褒奖吗?
天下第一,十几年前的天下第一啊,会是这个在西湖边守墓了十几年的老头子?
人们都说物极盛则衰,人走到了顶峰,往哪儿走都是下坡路,殷开山在顶峰一站就是快十年。
十几年前的好汉们也不甘心啊,成群结队的挑战殷开山,殷开山一把轻吕又刺破多少江湖梦?拿剑的变拿刀的,江湖人连匕首都不敢带在身上,生怕殷开山四处找剑客决斗,找上了自己。
奇怪的很,按理说这种人心高气傲,如果不是遇着了个更厉害的剑客,怎么会收手?那时传说比殷开山厉害的人还真有,可惜是个北燕人,可还没等殷开山杀到北燕一决雌雄,殷剑神自个儿居然回了老家,在黔南折了轻吕。还留下个“天青夜白,再不出剑”的传说。
管他呢,江湖人雀跃了,也伤心了,雀跃是出头之日还尚有希望,伤心的是殷剑神一走,偌大江湖居然人才空空,好多年都没有新出来的传奇高手。那几年的江湖大概就是这个情景,有人说,某某年轻人用剑简直神了,旁边有人提醒道:
“神了?那是没见过殷开山。”
殷开山的神话在这几年才被打破,后话,暂且不提。
江路云道:“这个老爷爷有来头的。”
范鸿钧打起了瞌睡,手枕着下巴,还有不大不小的呼噜声。
人啊,都会老的。
出了吴山书院,明川道:“蒙古大夫要你找的人就在这?”
江路云折扇一撑道:“可不就在这?”
远远看过去,那个熟悉的身影果然还在老地方,想当年,江路云书读的烦了,来这西湖边上闲的无聊,走着走着就遇上这个老爷爷,开始以为是个叫花,走过时还时常给他捎带些清水吃食,后来他发现这老爷爷简直是落地生根了,坐在那儿就没挪动过屁股。
太不一般了。
远远的,那老头居然站起了身,还远远的朝着路云方向招了招手,明川揉了揉眼睛,没看错吧,那老头怎么显得特别高兴?
江路云走了去,明川照例在不远处等着。
提了一壶酒,包了一只烧鸡,笑嘻嘻道:“老爷爷,最近还好吧?”
老头破天荒梳了头,接了酒一大壶就下肚,喝了个饱才道:
“好的很,有你这个小娃娃还惦记着老夫,老夫还舍不得死。”
“老爷爷,我不是小娃娃了,我都二十三了···”
老头又扯了一只烧鸡腿,边吃边道:
“怎么不是小娃娃?你那时候才这么点高,我站起来,你只到我的下巴··”
路云走了近,老头愣了愣,鸡腿还在嘴里,笑道:
“现在都长这么高了。”
“老爷爷,那年我才十六岁,都过去七年了。”
老头道:“七年了?那是挺久的。不过这鬼地方也没怎么变,一到开春,雨就下个不停,烦煞人。”
老头儿精神不错,吃完了整只烧鸡,摸了摸嘴上油,看着江路云道:
“怎么?手还是废的?”
江路云笑笑点头,指了指老头背上的那把刀,伸手又想去摸,道:
“老爷爷辛苦了,背刀比背剑要累吧?”
老头满手的油一下打落了江路云的手道:
“做梦,这把鹿仪是你输给我的,你忘了?”
江路云一愣,道:“我还以为老爷爷是替我悉心保管···”
老头道:“还你自然是可以,不过老头手痒了,你来和我过几招。”
江路云又是一愣,道:“老爷爷不是说了再不和人动手吗?”
天青夜白,再不出剑。
老头气道:
“放屁!我什么时候说了再不动手?剑是剑,刀是刀,我出刀会你,怎么是‘出剑’?。”
说罢,老头将背上刀抽出,布条挣落,刀身窄而长,刀刃轻薄至极,闪烁着西湖波光粼粼,路云楞了神,好半天才道:
“我的鹿仪啊···”
老头嘲笑道:“哭丧脸也没用,怎样,打不打?”
江路云气道:“老头子真不要脸,你明知我根本打不了。”
可那老头却丝毫没有心虚表现,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江路云灵机一动,对不远处的明川招了招手道:“明川,来来来,和老爷爷过两招。”
明川提刀过来,莫名其妙的看眼前人。
老头也不含糊,鹿仪被他耍的极好看,江路云只心痛,这老头没洗手啊,油污都到了鹿仪上了···
老头玩儿似得耍了两下刀,明川警戒性极强,老头刀一斜,二人便交手,江路云自觉的站到了一边去,看了三四个回合,开始老头居然还被明川压制了一招,不过后来,整个就是老头占了上风,一下就制住了明川。
鹿仪侧刃,刀气一震,明川连退了几步,一脸不可置信。
江路云道:“老爷爷,怎样?”
老头收了刀,哼了声道:“比你这样的厉害多了。”
江路云笑道:“过奖过奖,我们小明川是格外厉害的那一种。”
老头道:“这小孩刀法怎么有点熟悉?我方才故意试了他一招,好像在哪儿见过···”
明川默默走到西湖边,显然被刚才那一下吓的不轻。
江路云看他走了远,对老头道:“这下好了,小明川要一蹶不振了。老爷爷,他在今天之前,可还没被别人三招拿下过。”
老头道:“那还是见识太少罢,这小家伙厉害是厉害,但也就是小重天,要到太上登阳只怕还要好几年,现在江湖上还是这么算的吧?”
江路云点了点头道:“太上登阳,太上青虚,太上龙悬,太上无相。和老爷爷那会儿一样。”
突然,这老头醒悟道:“我想起来了,这小娃娃的刀法熟的很,和你这臭小子是一样的吧?”
江路云小声笑道:“那当然,小明川是我的徒弟。”
老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小子命煞,邪气的很。”
江路云笑嘻嘻道:“老爷爷有没有出山的想法?我听说天下第四齐沧海找您可找了十几年了。”
“齐沧海变天下第四了?老夫收回刚才的话,现在的江湖还不如十几年前。”
“天下第一还空着呢,还没人敢坐,就等老爷爷您了。”
老头不吃这一套,道:“天下第一?老头屁股硬是天下第一,不洗澡的记录也是天下第一。”
“老爷爷别谦虚了,十几年没和人动手,早就手痒了吧?最近江湖上可是人才辈出啊,就说那个天下第二···”
“天下第二?你说青沄宫的的少宫主?我和一个二十几岁的后生动手争天下第一?老夫屁股上皮厚,不是脸皮厚。”
他想了想,补充道:“那少宫主练功入了邪门歪道,大男人练成了个娘们脸,臭小子,你可千万别学他。”
江路云道:“青沄宫一向孤僻的很,他们少宫主前年打败了齐沧海才入的榜,老爷爷,你觉得他到什么境界了?”
老头沉思了一下道:“我没亲眼看见怎么知道?但齐沧海入龙悬已久,十几年前离太上无相就不远了,那个娘们脸少宫主若比他还厉害,兴许···”
江路云笑道:“和您当年差不多?”
老头瞪他一眼,江路云才道:“老爷爷十几年前就比肩陆九鸢了,怎么会把这些俗人放在眼里。”
“臭小子嘴甜的很,你那个叫瞻台褚羽的朋友···也很有本事。听说他是个大夫,怎么,怎么不找他给你治治你这右手?”
江路云不答,对身后明川招了招手,明川知他意思,便从包裹里取出一个乌木盒子,交到了路云手上。
江路云稳稳托住了这乌木盒子,一步一步慢慢走到老头跟前。
老头这时竟然变得有些局促,手脚竟然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方才还在谈笑,此刻却说不出话来。江路云知他心情,只将这木盒小心放到老头颤巍巍的双手上。
十年生死两茫茫,何况西湖一坐首,十九年。
黑色的乌木盒,装的是遗骨。
亡人的遗骨。
老头解了刀,将乌木盒放在他守了十九年的无名碑前,瞻台褚羽之前带给他的正是盒中人的遗物,是一只小小的手镯,不名贵,模样也很普通。
老头的神情不悲伤也不沉痛,此时在江路云看来,只有很淡的一点,一点形容不出的感觉。
老头抚摸那无字之碑,捡起鹿仪,在碑上刻下“吴山林素”四字。
当年殷开山飞剑蜀道,一把轻吕独上峨眉时,有仇家终于找到他的弱点。
殷开山道,我不配唤她作妻子,只配做一个为她守无名空墓十九年的老头。
来生她再找的夫君,千万不要是用剑的男人。
当年,殷开山杀遍天下十四门派共计三百七十二人,只为了找到那个杀他妻子的人。那人临死嘲笑殷开山,一代剑神连自己爱的女人死在哪儿都不知道。
十九年了,十九年。十九年他都只能默默的守在妻子的故乡,连亡骨都不能安葬。
“小娃娃,你和我儿子很像,他也爱拿刀,不爱拿剑。”
江路云点了点头。
这一日,也和过去的十九年中的每一天一样。
只是西湖的守陵人终于站起了身,江湖上的人慢慢又想起了这个消失很久的名字,一代江湖传奇——殷开山。
江路云接过鹿仪,七年了,再次收刀入鞘。
而眼前那人,两手空空,慢步出吴山,再出江湖。
——————简直没天理,风*流都是禁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