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四之力挽狂澜免费阅读第二十二章 喋血孤城(中)
随着夜色的降临,张继开始警觉起来,他很担心英军会趁着夜色偷袭。因此,他设置了一系列的明哨、暗哨和移动哨,希望能起到预警作用。其他的士兵则由于连日来的征战,早已劳乏不已,很快都倒头入睡了。
其实,温斯顿·康瓦里斯勋爵也在担忧着同样的问题,他知道中国军队擅长夜战,又素有“三更劫营”的传统战术,更加不敢掉以轻心,安排了一个连队的士兵作为预警岗哨。
这样一来,就像一只随时可能起火爆炸的炸药桶一般的挂甲台,在经历了数日的激战之后,居然度过了一个和平而又宁静的长夜。两军官兵都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清晨,在熹微的晨光之中,经过一夜周密思考的温斯顿·康瓦里斯勋爵作出了新的作战指示:全力进攻老爷庙阵地。
这一步棋确实高明无比。老爷庙阵地的地势高出挂甲台阵地很多,老爷庙阵地的大炮射程可以覆盖挂甲台阵地及其周边地区,为防守挂甲台提供充足的火力支持。虽然理论上来说,挂甲台阵地同样可以为老爷庙阵地提供火力支持,但只要英军绕到背后进攻老爷庙阵地,挂甲台阵地的炮火就完全起不到作用了。这是张继作战计划的疏漏之处,被细心的温斯顿·康瓦里斯勋爵捕捉到了。更为重要的是,一旦攻下老爷庙阵地,自己就可以利用这里的炮兵阵地,到那个时候,挂甲台阵地上的清军们可就完全是自己的活靶子了。
……
“囚牛营”的管带叫做关水长,是鸦片战争时期著名爱国将领关天培的幼子,父亲牺牲后,他随家人辗转来到苏州生活。没几年,太平军就打到了苏州,他们家在当地算是乡绅,田地又多,于是被太平军抄没了家产,全部归入“圣库”,家人也因为反抗被太平军杀死。于是,关水长独自一人千里跋涉到了安庆,投奔了曾国藩,他作战勇敢,又是世家出身,没几年,就靠着军功当上了“囚牛营”的管带。
关水长一向有早起的习惯,此时士兵们多半还没有醒过来,他已经在巡视炮兵阵地了。他计算着剩余的炮弹还可以支撑多久,应当怎样使用效果最佳。
突然,山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关水长身旁一颗大树倒了下来。
关水长跳到一旁,躲过了这无妄之灾,他很快就意识到是自己阵地遭到炮击了,急忙传令全体士兵各就各位,开始反击。
温斯顿·康瓦里斯勋爵在山下密切注视着老爷庙阵地的战况,心中暗暗评估这一轮炮击的效果。这次炮击他也是冒了极大风险的。老爷庙阵地是山地地形,而英军在山下,想要炮击到老爷庙阵地,就必须将炮口向上抬。在当时仍旧使用滑膛炮的条件下,这样是极其危险的,炮弹可能发生膛炸,也可能会因为引线燃烧不充分导致炮弹滚落下来,十分危险。但是温斯顿·康瓦里斯勋爵知道,老爷庙阵地易守难攻,如果不用炮击的方式突袭,自己一方很难取胜。
此轮炮击取得了一定效果,“囚牛营”的官兵本来都还在睡梦中,被这一轮炮击彻底打懵了,惶惶的人心需要安定,传达和执行反击的命令也用了很长的时间,等“囚牛营”组织起有效反抗时,已经有一队英军爬到半山腰了。
关水长仍然仍旧临危不惧,从容地指挥炮兵向英军开炮,但是,“囚牛营”这次携带的火炮本来就只有二十门,加之第一轮炮击造成了火炮和弹药的极大损毁,现在所能发挥出的火力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了。
看着越来越靠近的英军,关水长想起了至死不下火线的父亲,想起了陪同父亲一起牺牲的哥哥。
他转头对着“囚牛营”幸存的官兵喊道:“弟兄们,英军上来了,咱们人少,看来这一仗咱们是打不赢了。但是,咱们都是有血性的汉子,头可断,血可流,骨气不能丢。今天,我就战死在这片阵地上了,希望各位弟兄都能和我一道舍身报国。我会把所有大炮和炮弹毁掉,我们不能资敌。”
“囚牛营”的官兵们饱含泪水,拾起地上的刀剑,与迎面而来的英军搏杀在了一起。
……
整整一个晚上,张继都没有睡好,前半夜是因为担忧战事翻来覆去,后半夜好不容易昏昏沉沉睡去又不断地做噩梦,白天在战场上见到的那些惨烈的场景一直映入眼帘。
张继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发现自己的内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了,换上一套干衣服,他若有所思地向工事外走去,按照老习惯,他要巡视工事一圈才能放心。路上,张继还在不断地思考为什么昨夜英军没有选择偷袭,而且直到这时都还没有发动进攻,拖时间对他们并没有好处啊。
他正低头想着心事,前面跑过一个侦察兵来,拱手报告道:“张大人,英军撤退了”。
张继随口应道:“好,我知道了,英军撤退了”,然后继续向前走去,突然,张继猛一回头,厉声道:“你说什么?谁撤退了?”
那侦察兵不防他突然脸色大变,吓得浑身一哆嗦,嗫嚅道:“是英军,英军撤退了”。
张继心头一惊,快跑几步来到瞭望哨上,拿起望远镜,向英军的驻扎处望去。果然,只见一对对英军正在井然有序地撤走。
张继心中突然一阵失落,喃喃道:“不对啊,他们怎么会撤退呢,撤退的话,这一仗岂不无功而返了”。几天来,张继都在分析挂甲台之战战况究竟会如何变化,他怎么也不会料到,英军竟会选择撤退。
突然,心灵深处像闪电般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但没等他抓住就消散了,只留下一阵极大的恐慌感。张继突然觉得双腿有些发软,“我想到了什么?”他拼命问自己,拼命地重寻那可怕念头的出处,一点一滴,慢慢地,慢慢地……突然,就像一头狰狞的怪兽猛地从地底钻出,那个念头一下子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中。他被这可怕的阴谋惊呆了。
张继觉得嘴里发苦,嗓子干得仿佛要冒烟一般,四肢也不听使唤了。他大喊道:“快,快,点燃狼烟,向关水长将军示警,英军去进攻老爷庙了。”
张继话音未落,远处的老爷庙山顶上冒起一股股的浓烟,接着就传来了闷雷一般的炮声,张继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晚了,完了”,他不停地重复着这四个字。
士兵们从四面八方跑过来,目瞪口呆的望着老爷庙的方向。
“貔貅营”管带陈士楷、“睚眦营”管带罗胜辉、“饕餮营”管带赵文元都围了上来,将张继搀起来。陈士楷问道:“张大人,英军进攻老爷庙了,老爷庙和我们呈犄角之势,唇亡齿寒,就由末将带领‘貔貅营’的弟兄们前去解围吧”。
张继只是呆呆的望着天空,不说话,半晌,从之前的迷茫状态清醒过来,他开始认真思考其当前的局面来。
张继知道,事实上,当前的局面虽然危急却并不复杂,他面临的选项就两个,去救老爷庙,不去救老爷庙。不去救老爷庙,自己就会失去一个火力支撑点,失去一个有力的援助,还会将地形上占优势的炮兵阵地拱手让给敌人,挂甲台就会面临的被敌人炮击的危险。但是,如果去救挂甲台,自己就不得不将原本已经很紧张的兵力再分出一部分,面临两线作战的困境。关键还在于,这部分兵力分得多了,挂甲台就左支右绌,面临被英军攻克的危险;分得少了呢,又根本起不上作用。还有一点与军事无关,却与道义有关。友军身处险境,自己不去救援,不仅会在道义上处于下风,还极有可能失去人心,丢掉士气,这样的结果同样是灾难性的。
张继终于见识到了温斯顿·康瓦里斯勋爵的老谋深算,他这次攻打老爷庙其实是一记虚实不定的招数。如果张继放弃老爷庙,死守挂甲台,这一招就是实招,他就全力攻下老爷庙。如果张继分兵救援老爷庙,这一招就变成虚招,自己就回兵挂甲台,于半路截杀救援老爷庙的清军,再攻克挂甲台。
这一招几乎是无懈可击的,张继一时间也不知作何选择,看着陈士楷等人期盼的目光,他摇摇头,站了起来。此刻,他决心已定,森然道:“听令,二十门克虏伯大炮全部调转炮口,对准老爷庙阵地。一旦英军占领老爷庙,就给我全力开炮,把炮弹全部打光,一颗都不要剩下。”
陈士楷等人大惊失色,传令兵也张大了嘴,但是看着张继森然的脸色,谁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纷纷低下头离开了。
……
乔恩·史密斯上尉缓缓走上了“老爷庙”的山顶,他手下的士兵已经攻克了这里。他看着这尸积如山的场面,也不由得有些心悸。他的父亲在广州做毛呢生意,他从小就跟着父母在广州长大,在教会学校读书,十八岁时才回到英国上大学。从内心里讲,他对这片土地是有感情的。但是,为了得到一份贵族头衔,他不但参加了此次远东远征军,而且历次作战都十分卖力,已经被提升为上尉。
乔恩·史密斯俯下身子,希望能找到几个幸存者。但是这场白刃战实在太惨烈了,他看到一位胸膛被刺刀贯穿的清军士兵双手紧紧扼着对手的脖子,最还咬着对手的耳朵,两个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在一起,都早已没有了呼吸。他还看到一位英军士兵,双手抓着砍向他的刀,满脸痛苦的神色,另一支剑从他的腹部穿出。
乔恩·史密斯不想再看,疾走几步,绕过一块巨石,想到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这时,他看到一个奇怪的中国人,这人穿着朝服,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无疑是清国的官员。但是,此人倚着巨石坐在地上,左手拿着一坛酒,右手拿着一袋烟,又与那些平素极拘泥于小节的清国官员太不像。
乔恩·史密斯拔出别在腰间的手枪,不知道是否需要向这个中国人开枪。这时,已经有不少士兵陆续围过来,但是没有长官的命令,他们都没敢开枪。
突然,乔恩·史密斯的血液像瞬间凝固了一般,巨大的恐惧死死攫住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因为他注意到那个中国人身边摆着一些坛子,坛子里盛满黑色的粉末,在阳光的照耀下还反着光,地上也有这些黑色粉末,像流水一般在地上蜿蜒,仔细看去,竟然遍布整个山顶,无一例外地流到了一门门大炮和大炮旁的炮弹箱边上。只是一瞬间,乔恩·史密斯明白这个中国人要做什么了。
乔恩·史密斯把手枪又插回了腰间,开口说话了,他的中国话讲得很好,只是声音不住地颤抖:“先生,您看,对这一切,我也感到很抱歉。但是没有办法,我是一名军人,我只能执行命令而不能有自己的价值判断”。
那个中国人并没有搭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抽着手中的烟袋。
乔恩·史密斯咽了咽口水,润润干涩的嗓子,又用那颤抖的声音说道:“先生,您说点儿什么吧,这会让我们大家都好受一点儿。您看,我会说中国话,我是在广州长大的,假如您去过广州,我们或许之前就见过面呢。我觉得您很眼熟”。
那个中国人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肩章看了一眼,终于开口了:“上尉,你说得对,我们都是军人,我们都尽自己的义务吧”。说着,把手中的烟袋抛进了身后那盛满黑色粉末的坛子里。
乔恩·史密斯闭上了眼睛,他知道,现在自己即便快得像一支箭,也飞不出这爆炸的范围了。
一声巨响之后,老爷庙山顶的一切都归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