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客寓吕府
抬手摸摸脸颊,果然有些湿意,竟落泪了么?
自被文略救起,我从未做过梦。人间于我来说就是铺天盖地、无穷无尽的黑暗,而第一次出现的光明景象竟叫我伤心得落泪。这感觉就像一辈子向往冲上云霄的感觉,却刚冲上去就被雷劈死了。
梦境中那对温存缱绻的男女,似曾相识。那想到就脊背发寒的痛楚,亦似曾相识。难道那梦竟是我曾经的亲身经历?如果真有如此伤痛的过往,我宁愿永远不要恢复记忆。
转念一想,或许忘却就是上天对我的眷顾,我从悬崖摔下去,瞎了眼失了忆,不是老天不睁眼,而是老天太有眼了!他特地安排了这场意外,抹去我所有痛苦的记忆,让往事***云散,给我一个重生的机会。所谓涅槃,如此而已。谁可涅槃,凤凰!我果然是上天的宠儿,想到此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
我刚要将心中所想讲给文略听,他一定会夸我是个乐观向上的好姑娘!话开没出口,一个声音抢先道:“韭韭姑娘没事罢?”
我反应了片刻,啊,对了,吕云声,竟忘了他也在:“没事,我很好。”
“那姑娘为何哭泣,可是做了恶梦?”
我心里抵触着恶梦这个词,有些反感这个问题,淡淡道:“没有哭泣,太热,眼睛流汗。”
我们收拾了一下,便出发前往峪安城。三个人的队伍,一个伤员,一个瞎眼,极尽体能之弱势。文略一个人扶伤携残,能力不大,责任却重。一路走走停停,一半的路程,花了一倍的时间,最终堪堪赶在城门落锁前一个喷嚏的功夫,一脚踏进峪安城。
吕云声带我们找到最近的一家医馆,大夫对他的伤势表示万分的震惊和痛心,以及他能亲自到他们医馆治疗,是医馆三生有幸。大夫还是很有学问的,从进门到现在,说了起码十几个成语,我在大夫说到蓬荜生辉这个词的时候,打了个喷嚏,引来在场所有人的注视,那些灼灼目光,连瞎子都感觉到了。我尴尬道:“不好意思,受了点风寒。”
吕云声说吕家在峪安有些基业,看来所言非虚。
“朱大夫,这位姑娘是我朋友,她双目失明,还烦请您为她诊视,看有没有救治的办法。”吕云声去内室上药之前,把我交代给了朱大夫。
既是贵宾的朋友,自然沾了几分尊贵。大夫不敢怠慢,命徒弟搬了把椅子坐到我面前,细细瞧着,然后伸手翻翻眼皮:“姑娘因何双目失明啊?”
人活一世不可避免会遇到很多难以回答的问题,有一种是问题本身很复杂。比如说,你去青楼找姑娘,遇到了一位貌若娇花、柔情似水,与你情投意合,你们已经进行到难以停下来的步骤时,突然发现她是你二表姨的四叔公的侄子的姑姑,请问你还要不要继续?这个问题涉及到人伦学、生物学、心理学,一时之间实在让人难以给出答案。还有一种是答案很复杂。比如说,姑娘问你你为何爱她?夫子问你宇宙到底为何物?大夫问你你为啥得病?答案的开放性往往使得答题角度多元化,我仔细想了一下,貌似我站在任何角度都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我既没有关于失明的记忆,又无法做出关于失明的猜测。而我是一个严谨的人,在毫无事实的基础上进行猜测是非常不靠谱的,于是我很坦诚的回答:“不知道。”
大夫显然不是很能欣赏我这种严谨和坦诚,沉吟了一下,开始帮我缩小答题范围:“姑娘是天生失明么?”
我思考片刻,认真道:“可能不是。”
大夫深吸了一口气:“那姑娘是从何时开始看不见东西的?是渐渐的看不清,还是突然就看不见了?”
“不知道。”
估计文略是看出了大夫忍无可忍准备无需再忍之势,插话道:“她二十几天前受了伤,醒来之后眼睛看不见,以前的事情也都不记得了。所以,并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因何失明的。但是认得字,也对世界有所了解,应该是后天失明的。我们推测有可能是因为之前受伤的缘故。”
“那姑娘是如何受伤的?”
“不知道。”
“……”
文略赶忙解释,道:“我发现她受伤昏迷在悬崖底下,有可能是从上面摔下来的。”
大夫又反复翻看我的眼睛,仔细检查了我的脑袋。这时吕云声已经上完药回到前厅。
“姑娘,应该是从高处跌坠,头部遭到撞击,产生腔内出血。淤血积于脑中,压迫到眼睛,导致失明。”
“大夫可有良方?”吕云声问。
“老夫先开几副祛瘀散结的药,与姑娘服用,看看能否将脑中淤血散开。姑娘眼睛并未受损,若是淤血散开,应当可以重见光明。”
“那就麻烦大夫挑最好的药材,成本莫计,但求药效。”
大夫连连称是。我心想,就算不这么说,冲着你吕家,他也一定会开最贵的药。不过这牛哄哄的关爱,听着还真是舒心。
“大夫,那她失去记忆也是因为脑中淤血么,淤血散去后记忆可以恢复么?”文略问道。
“这个……”大夫沉吟良久,说了很多话。总结起来就是,失忆症这个病很玄妙,发病机理和治疗手段,目前临床都还没有确切结论。是否是因为淤血不好说,能否治愈亦不好说,这个因人而异,只能听天由命。
我对大夫此言深以为然。
吕云声早就让医馆派人去通知吕府派马车过来接人,此时马车已经候在外面了。我们拿上药方和药材,谢过大夫,上了马车。
长夜入寂,街上已少有人声,马车砸砸碾过青石砖,在夜里声音传出很远。晚风掀起布帘,屡屡拂过面颊。车上一人失血体虚,倚靠在一边默默养神。一人口若悬河,喋喋不休。
“其实失去记忆也不一定有什么不好,恢复记忆也不一定有什么好。如果以前有什么不好的,失去记忆反而好,而如果以前没有什么不好的,失去记忆也不见得多不好。而如果以前没有什么不好的,恢复记忆固然好,但是如果以前有什么不好的,那恢复记忆就不见得好了。所以,韭韭,你也不用这么不开心!”
我莫名道:“你哪儿看出我不开心?”
文略轻叹一声,怅然道:“那你为何一直不说话?”
我哭笑不得,道“我在理解你的绕口令。”
之后文略便不再说话,我担心他是被我气着了,于是决定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咳咳,其实你说得很对。人生如果是一条河,记忆就是河里的水,所有的记忆都相互渗透,前面的记忆永远影响之后的人生,所以才没有几个人可以真正做到重新开始。我失踪了这么多天,也没有亲戚朋友来找过我,要么就是我没有家人,要么就是我人缘不咋地,而且肯定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没钱没权没地位。你也说我长得不好看,估计长这么大,也没被男人爱过。像我这样灰头土脸的前半生,想来也必定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回忆,忘了也没什么可惜的。老天给我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重新来过,我其实是很欣慰的。”
文略没说话,倒是一旁默默养神的吕云声开了口:“没想到姑娘竟有这等胸怀,云声佩服。”他声音慵懒透着虚弱,但那一丝诧异还是清晰可辨。
文略还是没吱声,那我唠叨了这一大堆,却不知道目的有没有达到,于是伸手捅了捅他:“你说呢文略?”
他倚在我对面,夜风掠窗过,将他淡淡的回答吹散飘远:“你能这样想便好。”
马车缓缓停下,车夫扶着吕云声下了车,转头过来想扶我时,文略已经将我搀了下来。站在吕府门前,我听到文略低低的自言自语了一句:“吕公子真是太谦虚了。”
他这句话,从我自进入吕府大门之后,足足花了两盏茶的时间,才最终走到管家分给我的卧房这件事中有所体悟。
文略站在房门口,对我说:“韭韭,我就住在你隔壁。若是有事就喊我。”
我微笑点头:“知道了。”
管家很有心,还给我安排了一个服侍的丫鬟。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叫虹儿。虹儿聪明伶俐,手脚也利落,琐碎事情都想得很周到。她为我打了洗脸水,简单洗漱后我就睡下了。可能是因为白天太过疲惫,倒在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这一夜我又做了梦,色彩交叠,光影混乱,不知道梦见些什么,只是醒来时,心里有种意味不明的酸楚。
从住进吕府开始,我再未见过吕云声。连续五六日,每天都有大夫来为我看诊,从朱大夫那里拿来的药也未让我服用。管家说,吕云声希望多请些大夫,参考诸家之言,保个确准的诊断,再挑个最好的大夫给我开方抓药。
“姑娘,少爷这些日子在东院养伤,虽没过来瞧,却时时都记挂着姑娘。”管家年近五旬,听声音应该是个和蔼的老者。
他说这话时,文略正坐在我旁边,给我剥核桃。他手里“咔嘣”一声,核桃壳碎了一桌。
我含笑对管家道:“替我多谢吕公子……”
话还没说完,文略将一颗核桃仁塞进我嘴里:“来韭韭,吃核桃。”